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激情渐渐失去了势头。他就象一个长时间游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
了。他现在已经很少出门。虽说还当着书记,但对公众事务不再热心。公社下来个什么任
务,他就推给副书记金俊山去处理。农村已经“单干”了,有什么事值得他热心呢?再说,
现在的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甜头?
田福堂也决不会象孙玉亭一样,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赌气。土地分开以后,他苦恼归苦
恼,但不误农时,及时开始耕种。儿子润生已经跟上向前学开汽车去了——这是他主动找女
婿安排的。家里的这点地他一个人能应付。虽说他多少年没参加劳动,开始出山有点吃消不
了,但他年轻时在双水村里也是一把劳动好手——旧社会和孙玉厚这一茬人,都在有钱人家
的门上经受过严格的锻炼,因此基本功在哩!现在,他已经慢慢又适应了山里的庄稼活。
在山里一人劳动的时候,他也象玉亭一样,有种孤单和被抛弃的感觉。想起当年在村里
村外叱咤风云的盛况,心里也不免涌上一丝悲凉。世事不饶人啊!一时三刻,他就被赶上了
山,不得不象众人一样握起了老镢把,满头臭汗为自己的生计而拚命!他记得小时候上冬学
时,金先生传授过孔夫子的一句话:民以食为天,因此这也不算什么耻辱!
家里现在只剩下他老两口。女儿的工作调到了黄原;儿子跟上女婿学了开车。从早到
晚,他院子里静得象一座古庙。他现在特别希望身边有个小孙子——这种心境已经说明他进
入了老年阶段。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现在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婚姻不合。人家两口子都设法往
一块调工作哩,可他女儿却和女婿把工作调到了两地!
看来,这主要是怪润叶!他原来还担心结婚以后向前嫌弃润叶,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却冷
落人家李主任的儿子!这使他怎样有脸再上亲家的门呢?他真想不通润叶为什么这样对待向
前。
在田福堂看来,向前实在是个好娃娃,尽管自己的儿女对人家不好,但这娃娃对他们家
好得不能再好了。小伙子对他老两口尊尊敬敬,过一段时间就来看望他们,次次登门总不空
手,吃的用的拿一大堆。正月里,就把一年烧的石炭送到家里,码得整整齐齐。如今,又亲
自把润生带上,教他学开车……死女子啊!这么好的女婿打上灯笼都找不下,你为什么要冷
落人家呢?你娃娃作孽哩!你是个什么值钱人!
田福堂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怨气。自调到黄原后,她也没回家来。他也不想去看她。唉,
按说,他现在应该抱上外孙了。可是……
尽管家里有吃有穿有钱花,但田福堂感到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心。
双水村这位郁郁寡欢的强人,在山里劳动已经快半年了。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他眼看着
村里发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最瞩目的是,一些过去穷家薄业的人,很快就露出了发达
起来的势头,当然,现在田福堂也不怀疑,今年下来,双水村大部分人家将不会再缺粮吃
了!事实向他证明:双水村没有他的“指挥”,人们不仅照样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来还
好!
田福堂从双水村眼前社会生活的大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渺小。他一个人在山里突然
想,这世界离开谁都可以!天照样刮风下雨,女人照样生娃娃!别说他田福堂来了,就是毛
主席不在了,中国还不照样是中国吗?
这样一想,田福堂阴郁的心情就会松宽许多,他已经屈服于现实,也承认了命运对他做
出的这种新安排。他甚至想,“单干”以后,他田福堂还要把光景谋到众人前面去!过几年
再看吧,他田福堂还是双水村首屈一指的人物!这个强人啊……
但是,强人往往心强命不强。天暖以后,田福堂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这可不是什么
好兆头。气管炎一般天气转暖就会缓和一些。可他天暖后反而又厉害起来,说明病情是加重
了。
早上起床后,他常常得半天直不起腰。山里劳动的时候。力气越来越不济,干一会活,
就要在地里蹲半天,至于烟,不仅不能闻,甚至连看也不能再看;一看见烟,他就忍不住要
咳嗽——已经到了一种条件反射的程度。
每当田福堂蹲在地里没命的咳嗽的时候,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哀就使他忍不住想哭一鼻
子!有时候,他不由双膝跪在土地上,徒然地向苍天祷告让他舒舒服服出上两口气!命运
啊,真是冷酷无情,竟把这样一位强悍的人折磨到了如此地步!
但强人终究是强人。田福堂并不因为自己身体的垮掉,就想连累她的儿女,不,他就是
挣死在山里,也不能把润生叫回来种庄稼。娃娃正学开车,他不能耽误儿子的前程。另外,
他也从不把他的病情告诉女儿。女儿有女儿的难肠事,不要再给她增加烦恼,每次给润叶回
信的时候,他都说他一切都好着哩。他永远热爱和心疼自己的儿女,愿意他们一辈子活得畅
快。他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边去死,而不要让娃娃们为他牵肠挂肚……
如果目睹田福堂在土地上的挣扎,那真是够悲壮的了。干一会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
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服苦役啊!
麦子刚收割完,庄稼人立刻抢农时开始耕种回茬荞麦了。
尽管田福堂又割麦又锄地,已经精疲力竭,但他还是挣扎着想种几亩荞麦。荞麦是好东
西,清凉败火,伏天能做凉粉泄火气,还能剁面条,捻圪凸——信天游都唱“荞画圪凸羊腥
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哩!尤其是城里人,把荞麦面当作一种稀罕东西看待。田福堂想,他
家门外工作人多,其它庄稼少种一点可以,但荞麦不种不行——这是他每年给城里的亲戚回
敬的主要礼品。
但他单枪匹马,耕种这点荞麦实在是不容易啊!别人家都是一个人犁地,一个人在后面
纳拌了籽种的肥料。他自己只好吆着牛犁到地头,再返回来端起粪斗,把籽种下进犁沟。
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吃力不算,心里还急躁得不行!今天,眼看就要亮红晌午了,他
仍然有两耙地没有种完。心一急,咳嗽就来了。这一次来得太猛烈,使他连吊在胸前的粪斗
子都来不及解下,就一个马趴跌倒在犁沟里,没命地咳嗽起来。
咳嗽喘息长时间停歇不了。他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伏在犁沟里怎么也爬不起来。连
那只老黄牛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都充满了怜悯。
大半天功夫,田福堂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把一脸泪水鼻涕揩掉。失神地望着剩下的那
两耙地。他实在没有力量再种完这点地——可是这点地也确实再占不着他另来一趟了。该死
的身体啊!
现在,田福堂愁眉苦脸地看见,别的庄稼人都已经卸了牛具,开始回家吃饭了。在他上
面耕麦地的孙玉厚也扛起犁,吆着牛起身回家。孙玉厚下山时要从他这块地里经过,将要亲
眼目睹他田福堂的狼狈相了!
田福堂挣扎着端直粪斗子,把刚才剩下的半犁沟播完。然后他放下粪斗,回转牛,继续
向另一头犁去。他想避开过路的孙玉厚,以免让他看他的笑话!
快犁到地头的时候,田福堂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比牛的喘息声都厉害。
当他强撑着又把牛回转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孙玉厚端着他的粪斗子,顺着他刚耕过的犁
沟,一步一把撒着粪籽,走过来了。
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堵在了田福堂的嗓子眼上。他没有想到孙玉厚会来给他帮忙,
一时竟愣住了。孙玉厚走到他地头,说:“丢下这一点了,占不着再来一回……一个人种庄
稼难啊……”
田福堂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结果什么也没说,只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吆着牛向前犁
去。
两个人不到几锅烟功夫,就把这点地种完了。田福堂心里泛上各种味道,咧开嘴难为情
地对孙玉厚笑了笑,说:“玉厚哥,你快回去吃饭!”
孙玉厚吆着牛走了以后,田福堂压制着咳嗽,一边用柴草擦犁,一边怔怔地看着下了山
的孙玉厚,不禁无限感慨地想了许多事。他记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一同给有钱人家揽工的情
景,那时他们曾经象兄弟一样,伙吃一罐子饭,伙盖一床烂棉絮……解放以后多少年,尽管
他们同住一村,但再也没有在一块亲热地相处过。想不到今天,他们又一块种了一会地!
在一刹那间,田福堂的心头涌上了一种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
样的滋味了……
第十六章
从小满前后出门到现在,孙少平已经在黄原度过近两个月的时光。
过几天就是大暑,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两个月的时光,他就好象换了一副模样。原来的嫩皮细肉变得又黑又粗糙,浓密的黑发
象毡片一样散乱地贴在额头。由于活苦重,饭量骤然间增大,身体看起来明显地壮了许多。
两只手被石头和铁棍磨得生硬;右手背有点伤,贴着一块又黑又脏的胶布。目光似乎失去了
往日的光亮,象不起波浪的水潭一般沉静;上唇上的那一撇髭须似乎也更明显了。从那松散
的腿胯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地道的揽工汉了,和别的工匠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差别。
两个月来,少平一直在阳沟大队曹书记家做活。书记两口子知道他原来是个教师后,对
他比一般工匠都要尊重一些,还让他们领工的亲戚不要给他安排最重的活。这使孙少平对他
做活的这家人产生了某种爱戴之情。一般说来,主家对自己雇用的工匠不会有什么温情——
我掏钱,你干活,这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要想办法让干活的人把力气都出尽!
既然主家对自己这么好,少平就不愿意白白领受人家这份情意。他反而主动去干最重的
活,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种主人公的态度来。除过份内的事,他还帮助这家人干另外一些活。
比如有时捎着担一两回水;扫扫院子,给书记家两个上学的娃娃补习功课,他一直称呼曹书
记两口子叔叔婶婶。所有这一切,换来了这家人对他更多的关照。有时候,在大灶上吃完饭
后,书记的老婆总设法把他留在家里,单另给他吃一点好饭食。孙少平在这期间更强烈地认
识到,只要自己诚心待人,别人也才可能对自己以诚相待。体会如此重大的人生经验,对一
个刚入世的青年来说,也许要比赚许多钱更为重要。
这家人一线五孔大石窑眼看就要箍起来了。
合拢口的这一天,除过雇用的工匠,阳沟队的一些村民也来给书记帮忙。少平他舅马顺
也来了。
少平看见,他舅带着巴结书记的热情,争抢着背最重的合口石;由于太卖劲,不小心把
手上的一块皮擦破了,赶快抓了一把黄土按在手上。
上中窑的合口石时,少平发现他舅扛上来的一块出面子料石糊了一丝血迹。按老乡俗,
一般人家对新宅合拢口的石头是很讲究的,决不能沾染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尤其是忌血。少
平虽然不迷信,但出于对书记一家人的好感,觉得把一块沾血的石头放在一个最“敏感”的
地方,心理上总是不美气的。
可这血迹是他舅糊上去的,而且众人谁也没有看见!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正在旁边指手划脚的主人呢?如果说出这事来,他舅肯定会不高兴;
而不说出来,他良心上对主人又有点过不去。
这时候,一个大工匠已经把那块石头抱起来,准备安放到位置上。少平不由自主地对书
记说:“这石头上有点血迹……”
曹书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显然知道这块石头是谁背上来的。他立刻喊叫下
面的人提上来一捅水,亲自把那块石头洗干净。因为这事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神秘和忌讳,众
人都停下手中活,静默地目睹了这个小插曲。
少平看见,立在一边的马顺满脸通红,而且把他狠狠瞪了一眼。
他知道,他把他舅惹下了。他心里并不为此而懊悔。
合罢拢口不久,工程已经基本结束了。所有雇用的大工小工,被主家款待了一顿丰盛的
午餐后,就开始结算工钱。
工匠们都挤在主家现在住的窑洞里。曹书记一边看记工本,一边拨拉算盘珠子;他老婆
怀抱一个红油漆小木匣,坐在他旁边。书记算好一个工人的工钱,她就从小红木箱里把钱拿
出来,手指头蘸着吐沫,点上三遍,然后交给这个匠人。拿到工钱的匠人就和主家互打一声
招呼,立刻出门去收拾自己的铺盖,自顾自走了;他们赶紧要跑到东关大桥头,看能不能当
天再找个新的活干。没有什么太多的客套,更没有主雇之间告别仪式;主家为箍窑,匠人为
赚钱,既然主家的活完了,匠人的工钱也拿了,他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