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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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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有响地走着,屋子里弥漫着烟雾。外面不远处的电影院大概刚散场,嘈杂的人声从敞开的
窗户里传进来,仍然没有打破这间小屋的沉静。他们各自抽各自的烟,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
么。

晚上睡下后,他们还是合不住眼,从小时候的双水村说到上初中时的石圪节;又从石圪
节说到原西县上高中的那些日子。他们说自己的事,也说其他同学的事。自高中毕业分手
后,许多同学的情况他们都不知道了。记得那时间,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们全班同学
有一天还会重新相聚。现在看来,那纯粹是一种少年之梦。一旦独立地投入严峻的生活,中
学生的浪漫情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两个好朋友一直把话拉到天明。尽管一晚上没睡觉,但他们仍然十分兴奋。

吃完早饭后,金波对他说:“你干脆也来邮局和我一起扛邮包!等我爸跑车回来,我让
他给领导求个情,或许可以。这里一天一块一毛五分钱工资,没在社会上揽工赚钱多,可是
工作比较稳定。”

少平谢绝了金波的好意,他说:“咱们最好各干各的。好朋友自闯江山,不要挤在一块
一个看一个的难过!”金波马上又同意了他的看法,只是问他:“那你如今在什么地方干
活?”

少平撒谎说:“还在阳沟,另找了个主家……”

少平不愿再给金波添麻烦,就立刻和他的朋友告辞了。

金波把他送到邮政局大门口。他们也没握手——对他来说,握手反而很别扭。

少平离开邮政局,本来应该到东面的汽车站去取他的行李,然后到大桥头等待“招
工”,但他已经给金波说他有活可干,就只好在金波的目送下一直向桥西走去——走向那个
虚构的“工作地点”。

当他走到麻雀山根下的丁字路口时,估计金波早已经回了邮政局,这才又折转身从原路
返回东关。他来到汽车站,取出了自己那卷破烂行李,然后又走进厕所,把身上的新衣服脱
下来,重新换上了那身揽工汉的行装。

现在,他又复原成另外那副样子,向大桥头他那个“王国”走去。

因为还是早晨,聚在大桥头揽活的工匠还不很多。旁边大街上,上班的人群倒非常拥
挤;自行车和行人组成的洪流,不断头地从黄原桥上涌涌而过。

少平想,眼下要是他立在这里,万一金波过来,很容易看见他。他于是把行李放在砖墙
上,然后自己退到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里,一边瞧着铺盖卷,一边等待大批的工匠到来,好把
他淹没在人群里……今天很不走运,几乎没有几个包工头来大桥头。

眼看天又快要黑了,孙少平仍然怀着渺茫的企盼呆立在桥头。唉,要是找不下活干可怎
么办?那他就得圪蹴下吃这六十块钱了!

临近黄昏的时候,突然有一位嘴叼黑棒烟的包工头来到了大桥头。对于仍然怀着侥幸心
里留在桥头的工匠们来说,等于大救星从天而降!

人们立刻就把这位包工头包围了。

少平不甘落后,也很快挤到了人圈里。

“要四个小工!”包工头把右手的拇指屈在手心里,向空中竖起了四个指头。

但是,那些几天来找不下活干的匠人,也屈尊愿去干小工活。这使得竞争激烈起来。

包工头立刻在匠人中间挑了两个身体最好的,叼黑卷烟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今天
占了个便宜,用小工钱招了两个大工!但其他几个匠人年纪有些大,他似乎不愿意要,接着
便再瞅年轻一些的人,他手在少平肩膀上拍了拍,说:“你算上一个!”少平激动得心怦怦
直跳,立刻返身回去拿自己的行李。

他和另外三个人跟着包工头过了大桥头,然后走过灯火通明的南北大街,一直向南关走
去。一路上,他们这几个人连同包工头自己,很引人注目,在行人的眼里大概象刚释放回来
的劳改犯一样。

他们几个被包工头引到南关一个半山坡上的主家,一人吃了两碗没菜的干米饭。吃完饭
后,另外的三个人就在旁边的一个敞口子窑里住下了。包工头指着坡下另外一个敞口子窑对
少平说:“那里还能挤一个人。你下去住!”少平于是背起行李,到坡下那个敞口子窑里去
安身。

这住处和他在阳沟揽工时的一样,是个没有门窗的闲窑;里面的地上铺一层麦秸,十几
个人的铺盖卷紧挨在一起。

少平进去的时候,所有的工匠都光身子穿个裤衩,围在一起张大嘴巴兴致勃勃地听一个
人有声有色的讲什么。谁也没注意他的到来。

他把被褥展开,铺在窑口边上,疲倦地躺下了。躺下以后,他才注意到,窑里所有赤膊
裸体的揽工汉,原来是围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匠人,听他说自己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这是揽
工汉们永远的话题。

现在,说故事的人正说得起劲,听故事的人听得如痴似醉。一支蜡烛就在那群人中间的
砖块上栽着,人们轮流把旱烟锅伸过去点烟。灯火一明一灭,照出一张张入迷忘情的面孔。
只见说话的人手在自己粗壮的黑腿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啊呀,我的天!从南京到北京,
哪个女人能比上这灵香俊?哼哼,咱们那山乡圪崂里自古养的是好女人!瞧,这灵香头发黑
格油油,脸白格生生,眼花格弯弯,身材苗格条条,走起路来,就象那水漂莲花,风摆杨
柳!”

“咝……”所有的揽工汉都象牙疼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少平忍不住笑了,也不由把耳
朵竖起来。

“嗬呀,你们还没见她那双手哩!嫩得呀,绵得呀,就象那凉粉一般……”

“你捏过没?”有人插嘴问。

“唉,怎能轮上我捏?我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个老妈妈守着我这个老光棍,吃了上顿没
下顿,那些年嘛……可是,我把灵香爱得呀,说都没法说!我心里划算,叫我和灵香睡上一
觉,第二天起来就死了也不后悔。可是,你把人家爱死也球不顶……人家就要结婚了!女婿
就寻到我们本村,是学校的教师……

“灵香结婚那天,我的心象碎刀子扎一样,天下谁能知道我的苦哇!我圪蹴在一个土圪
崂里,眼看着人家对面院子里红火热闹,吹鼓手吹得天花乱坠。我心里象猫爪子抓一样。心
想,不管怎样,我非要把灵香……”

“你准备怎样?”众人性急地问。

讲故事的人却故意转开弯了,说:“那天晚上,村里人都跑去闹洞房,我也就磨蹭着去
了。洞房里,村里的年轻后生一个挤一个,大家推推搡搡,把灵香和女婿往一块弄。我的眼
泪直往肚子里淌。我看见,灵香俊得象天上的七仙女下了凡!她梳了两根麻花辫子,穿着红
绸子衫,那红绸子呀,红格艳艳,水格灵灵,把人眼都照花了,就是咱们黄原毛纺厂的那种
绸子……”

“是丝绸厂出的。”少平不由脱口纠正说。

“对!丝绸厂出的……你是才来的?”讲故事的人扭过头问了一句,众人却嚷道:“快
说!你接下来干什么来着?”“叫我出去尿一泡!”讲故事的人说着便站起来,走到窑口前
撒起了尿,在他返回来时,少平看见他右眼里有块“萝卜花”。

“萝卜花”立刻又坐在人圈当中。他先点了一根旱烟棒,狠狠吸了一口,又“扑”一声
把烟雾喷向窑顶。坐立不安的众人都伸长脖子焦急地等他开口。

“……就这样,众人闹腾了大半夜。我哩?浑身象筛糠一样发抖,就是不敢往灵香身边
挤,眼看就要散场了。我再不下手,一辈子就没机会了。我心一横,在混乱中挤上去,手在
灵香的屁股上美美价捏了一把……”

“啊啊!”众人都兴奋地叫起来。

“后来呢?”有人赶快问。

“后来,人家回过头把我美美价瞪了一眼。我吓得赶紧跑了……”

“这么说,你还是没和人家睡过觉?”有人遗撼地巴咂着嘴。

“睡屁哩!”“萝卜花”丧气地又把一口烟吹向窑顶,“从此我就离开了村子,出来揽
工了。赚下两个钱,到东关找个相好的婆姨睡上几个晚上。钱花光了,再去干活……”众人
渐渐失去了听故事的兴趣,有人打起了长长的哈欠。“睡!”“萝卜花”说。

于是,这一群光身子揽工汉就都摸索着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不到一分钟,窑里
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但孙少平却翻过身调过身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浑身燥热,脑子里嗡嗡直响。城市已经
一片寂静,远处黄原河的涛声听起来象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而低沉的呼号……


第十八章

立秋前后,孙少安新窑全部箍成了。

在双水村最南关的那个土坪上,出现了一院颇有气派的地方:一线三孔大窑洞,一色的
青砖彻口,并且还在窑檐上面戴了“砖帽”。

孙少安是双水村有史以来第一个用砖接窑口的。在农村,砖瓦历来是一种富贵的象征;
古时候盖庙宇才用那么一点。就是赫赫有名的已故老地主金光亮他爸,旧社会箍窑接口用的
也是石头,而只敢用砖砌了个院门洞——这已经够非凡了。可现在,孙少安却拿青砖给自己
整修起灰蓬蓬一院地方,这怎能不叫双水村的人感慨?谁都知道,不久前,这孙家还穷得没
棱没沿啊!

一院好地方,再加上旁边烟气大冒的烧砖窑,双水村往日荒芜的南头陡然间出现了一个
新的格局。这景观给了全村人一个启示:趁现在世事活泛了,赶快闹腾吧!说不定过一段谁
都可以给自己弄一院新地方的!有些性强的村民,已经在心里暗暗用上了劲,准备有一天也
要改换自己的门庭。

新窑完工没有多少天,喜形于色的秀莲就迫不及待催促丈夫把家从饲养院搬过来了。虽
然还没什么家当,但对这年轻的夫妇来说,就好象从地狱一下子升到了天堂。搬家以后,创
业心迫切的孙少安,等山里农活一忙毕,就不失时机地又开始点火烧砖。俗话说,人有三年
旺,神鬼不敢挡。孙少安自己也觉得他现在信心十足,他要干什么事,就干成了,而过去,
就是能干成的事,也常常干不成!在劳力缺乏的时候,少安突然想起了田二的小子憨牛。责
任制后,憨牛没人管了。老憨汉一死,小憨汉尽管有一身好力气,但自己料理不了生活,几
乎顿顿饭都生吃。少安想,让憨牛到他的烧砖窑来做活,他给管饭,并且一天给开一点工
钱;这样既解决了憨牛的问题,也解决了他的问题。至于憨牛那点地,他相帮着捎带就做
了。

少安无法和田牛“商量”这件事,他索性把这个憨后生领到砖窑来干活了——就象领回
来一只无主的狗。村里人对此也没什么非议,舆论一般还认为是积德行为。这样一来,少安
的劳力危机就缓和许多。憨牛力大无比,还专爱干重活,担水,和泥,从早到晚象牲畜一
样,除过干活,连句话也不说。只是他饭量大了一点,一个人几乎吃两个人的;但算算帐,
用这个劳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在这样顺心的时候,孙少安也隐隐地有一些另外的不安,他
总觉得,他和秀莲独占这一院新地方不太合适,应该把父母亲也搬过来。

但他又知道,秀莲不情愿这样,他的妻子搬到了新地方以后,分家的意识表现得越来越
强烈。现在,她自己有时候甚至不回父母那里去吃饭;而利用一点简单的炊具在新居这面做
着吃。这使少安十分难堪。更不象话的是,秀莲对待老人的态度也不象前几年那样乖顺;回
到家里,常常闷着头不言不语。很明显,在老人和秀莲之间,已经出现了一种危险的裂痕;
作为儿子又作为丈夫的他,手足无措地被推到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夹缝中间。

生活啊……叫人怎么说呢?

尽管秀莲不会欢迎父母迁入新居,但少安意识到他不能对这件事装聋作哑——他要主动
请求父母也搬到新窑来住。老人钻了一辈子黑窑洞,现在修起新地方不让他们过来,实在说
不过去呀!

种麦之前,少安在山里单独和父亲劳动时,便直截了当表示了他的心愿。

父亲半天没有说话。

他抽完一锅烟以后,才思思虑虑地说:“你的心意爸爸理解。爸爸也正准备和你拉谈拉
谈……“我们不能搬过去住。我和你妈已经商量过了,从今往后,你和秀莲应该单独过日
子。”

“你说分家?不!”少安叫道。

“你听爸爸说,如今分开家,我和你妈除不难过,心里还乐意哩!看见你整修起一院新
地方,我们高兴得一夜合不住眼啊!你爷爷和我,苦熬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谁也没能在双水
村站到过人面前。现在,咱站到人前面了。说句心里话,爸爸这辈子不再图享福,只图出一
口顺气。现在,爸爸就是睡到黄土里心也平了。这多少年,你和秀莲为了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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