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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忘了给我写信。”
“一定。”
“好,再见。”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转身走回自己的房子。吴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
不愿亲眼看见她走——这些事上,也表现出他那特殊的脾气!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
间房子,便向拖拉机那边跑去了。
冯国斌回到屋子,背抄着手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窗前。他听见拖拉机发动了,走了,远
了……现在,他打开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然后退后几步,点着
一锅烟抽着,长久地盯着这幅画:苍劲的青松,挺拢在蓝天白云之中;树下一朵小小的红
花,开得正艳。画的左侧,秀丽的草书竖写着一行字:青松与小红花。
第二十三章
田晓霞静静地立在黄原地委门口,一直目送着孙少平的背影消失在北大街的尽头。
暮色已经临近,满城亮起了耀眼的灯火。不远处的电影院刚刚散场,清冷的街道顿时出
现了喧闹。嘈杂的人群散乱地流向东西南北,街巷中自行车的铃声响个不停。
片刻功夫,大街上重新安静了。雨已停歇,满天破碎的云彩象溃退的队伍似的在暗夜中
向南逃遁。四面的群山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些轮廓。
田晓霞心绪极其纷乱,一时无心回家去。
她索性离开地委大门口,来到了街道上。她在人行道梧桐树下的暗影里,慢慢地遛达
着,情不自禁向北走去。说来奇怪,她怀着某种侥幸,希望孙少平还能在这条路上转回来。
她现在才觉得,她和少平两年后第一次相遇,几乎没有交谈多少。他倒说了一些,她几乎没
说什么。唉,实际上,她刚看见少平时,感到又陌生又震惊,简直顾不上说什么!是的,孙
少平已经变了,变得让她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这倒不是说他的模样变了——模样的确也变
了,但主要的变化并不是他的外表。
师专以后,本来她已经习惯于同周围的那些男男女女相处。她认为自己也告别了过去的
生活,开始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尽管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个性,但基本上和新的环境融为
一体。过去的一切,包括中学时期的朋友,渐渐地开始淡忘;而将自己的生活迅速地投入到
另外一个天地。国家在多少年禁锢以后,许多似乎天经地义的观念一个个被推倒;新的思潮
象洪水一般涌来,令人目不暇接。她整天兴奋地沉醉于和同学们交换各种信息,辩论各种问
题;回家以后,又和父母亲唇枪舌战一番。她周围的青年,一个个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雄辩
家;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思想一个比一个解放,幻想一个比一个高远,对社会流弊的抨击
一个比一个猛烈。他们学习刻苦钻研,吃穿日新月异,玩起来又痛快淋漓……可是,她猛然
间发现了另外一种类型的同龄人。
孙少平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从外表看,他脸色严峻,粗胳膊壮腿,已经是一副十足的男
子汉架式。他仍然象中学时那样忧郁,衣服也和那时一样破烂。但是,和过去不同的是,他
已经开始独立地生活,独立地思考,并且选择了一条艰难的奋斗之路。说实话,尽管她以前
对这个人另眼相看,认为他身上有许多不一般的东西,但上大学后,她似乎认定,孙少平最
终不会逃脱大多数农村学生的命运:建家立业,生儿育女,在广阔天地自得其乐。现在农村
政策宽了,象少平这样的人,在农民中间肯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说不定会发家致富,成为
村民们羡慕不已的“冒尖户”。记得高中毕业时,她还对他说过,希望他千万不能变成个世
俗的农民,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
此,在少平回村的那两年里,她不断给他奇书和《参考消息》,并竭力提示他不要丧失远大
理想……后来,她才渐渐认识到,实际生活是冷酷的;因为种种原因,这些不能进入大学
门,又进入不了公家门的农村青年,即是性格非凡,天赋很高,到头来仍然会被环境所征
服。当然,不是说农村就一定干不出什么名堂;主要是精神境界很可能被小农意识的汪洋大
海所淹没……尽管田晓霞如此推断了孙少平未来的命运,但出于中学时期深切的友谊,上大
学后,她还不准备断绝和少平的联系。只是她一年前写信给他以后,他再没有给她回信,她
这才在遗憾之中似乎也感到了某种解脱。她一生不会忘记这个少年时期的朋友;但她知道,
她也许在今后的岁月中甚至不会再和他相遇,充其量只是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日的朋
友……
可是,她今天无意中在黄原街头碰见了他。
莎士比亚是她崇拜和敬仰的作家,根据《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王子复仇记》在黄原
放映第一场,她就去看了。看了一遍还不过瘾,碰巧今天有一张票,她就准备再看第二
场……结果,便在人丛中发现了蓬头垢面、一身褴褛的孙少平。从把他引到父亲的办公室到
刚才送走他,几个小时中,她都震惊得有些恍惚,如同电影中哈姆雷特看见了父亲的鬼
魂……
现在,她一个人漫游在夜晚的黄原街头,细细思索着孙少平这个人和他的道路。她从他
的谈吐中,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对生活有了独特理解的人。
是的,他在我们的时代属于这样的青年:有文化,但没有幸运地进入大学或参加工作,
因此似乎没有充分的条件直接参与到目前社会发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甘心
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们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
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他们顾不得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患人类的命运。他们首先得改
变自己的生存条件,同时也放弃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们既不鄙视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
竭力使自己对生活的认识达到更深的层次……在田晓霞的眼里,孙少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她
十分饮佩的人物。过去,都是她“教导”他,现在,他倒给她带来了许多对生活新鲜的看法
和理解。尽管生活逼迫他走了这样一条艰苦的道路,但这却是很不平凡的。她马上为在自己
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骄傲。她想她要全力帮助他。毫无疑问,生活不会使她也走
和他相同的道路——她不可能脱离她的世界。但她完全理解孙少平的所作所为。她兴奋的
是,孙少平为她的生活环境树立了一个“对应物”;或者说给她的世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
“坐标”。
田晓霞不知不觉已经遛达到了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现在她不再幻想少平还会调过头来
找她——这已经是夜晚了。她于是调过头,又慢慢往回遛达。
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在水迹斑斑的街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对面山上,立锥似
的九级古塔在朦胧中直指乱云翻飞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清冷的风吹过远山的树
林,掀起一阵喧哗。黄原河雄浑的涛声和小南河朗朗的流水声,听起来象二重奏……她也忍
不住唱起来——快乐的风啊,
你给我们唱个歌吧!
快乐的风啊!
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全球都听到你的歌声。
唱吧,风呀!
对着险峻的山峰,对着神秘的海洋,对着鸟雀的细语,对着蔚蓝的天际,对着勇敢伟大
的人物。
谁要是能够为胜利而奋斗,就让他同我们齐歌唱。
谁要快乐就能微笑,谁要做就能成功,谁要寻找就能得到……这是苏联电影《格兰特船
长的孩子们》中的插曲。她没有看过这电影,但喜欢唱这首歌。
田晓霞怀着兴奋的心情,随着自己的歌声,脚步竟渐渐变成了进行式。她穿过空荡荡的
街道往家里走去。她觉得她和少平的交往将会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可能象浪漫小说中描写
的故事一样——想到这点使她更加激动!
她回到家后,六间房子有一间亮着灯光,说明只有外祖父一个人在家。父亲下乡没有回
来,母亲在医院值夜班。润叶姐在团地委办公室住,通常都不回家来。
她听见爷爷在房子里说话。她以为来了客人,但仔细一听,原来是他在数落那只老黑猫
——说它最近挑肥拣瘦,只想吃肉不啃骨头;老黑猫只用“喵呜”来回答他的指责。
晓霞在走道时舌头一吐,忍不住笑了。家里人都忙,经常顾不上和爷爷拉拉话,他就整
天和那只猫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她不准备打断他们的“交谈”,就悄悄溜进了自己的房子。她拉亮灯,一个人坐在那张
小桌子前,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静静地呆一会。
她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子,一只小皮箱。房间是洁净的,但比一般
女孩子的房间要乱一些。书和一些零七碎八放得极没有条理;墙壁上光秃秃的,也不挂个塑
料娃娃或其它什么小玩艺。只是小桌子正中的墙上,钉着一小幅列宾的油画《伏尔加纤夫》
——大概是从什么杂志上剪下来的。
田晓霞静静地坐了一会,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皮笔记本,开始记日记。她一直坚持写
日记——不过她的日记连父母亲都不让看。她今天主要记叙了她见孙少平的情况和感受。
让完日记后,她突然心血来潮地想,下次见少平,要把墙上这幅《伏尔加纤夫》送给
他:她觉得这幅小画让少平保存是很合适的。
洗漱以后,她就上了床。
她很久睡不着。思绪极其活跃——也不是全想孙少平的事。她为睡不着而急躁,而越急
躁越睡不着。她第一次尝到失眠是什么滋味。她急得拿被子把头蒙起来。真急人!明早上是
中国古代文学课,由著名唐宋文学专家顾尔纯副教授讲杜甫的诗。顾教授就是中学时少平班
上顾养民的父亲。教授虽然担当师专副校长职务,但一直代课。他讲唐宋文学很受同学们欢
迎;除过学问精深,还有诗人的激情——讲到激动之处,常常声泪俱下……她不知道她什么
时候睡着了……一个星期以后,田晓霞就激动地等待另一个星期六的到来。
她现在除过象以往一样在学校正常地对待一切,当然又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心思。她眼前
不时晃动着孙少平的影子。她急切地想见到他。她已经在学校图书馆为他借好了不少书,其
中有狄更斯的《艰难时世》、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
程》、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巴尔扎克的《欧也尼·葛朗台》,另外,她还从父亲的
书架上“偷”出来内部发行的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她自己非常喜欢的一本书。
后来,她又狡猾地想:要是把这么多书一次给了他,那他就不需要两个星期来找她一次
了!
她决定一次只给他带两本。
星期四下午没课。中午她在学校集体宿舍的架子床上躺了一会,就起身回家。
出学校大门不久,她发现黄原河对岸的一个小湾里,似乎有许多匠人在打石头。其实,
这些石匠早就在那里,只是她以前从不留心罢了——不只是她,城里的所有市民谁留心这些
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呢?最近,她却开始对所有的基建工地和采石场都敏感地注视起来;她
总想着,少平会不会就在这里或那里的工地上干活?
现在,她又不由驻足猜测:他是不是就在对面那个采石场里背石头?
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竟使她迅速折转身,穿过黄原河新桥,想去对岸那个采石场看个
究竟。
在快到采石场的时候,她不知在哪根神经的指挥下,不知不觉象个工匠似的把两只手抄
到背后。
她忍不住为自己而笑了。
现在,她已经立在河湾上面的公路边上,瞧着下面打石头的人们。她看见,虽说天气还
不暖和,但这些人就只穿件小布褂,赤裸着肩膀干活。有的人坐着拿锤錾凿一些方石块;另
外一些人正把打好的石块从河湾里往公路上背。公路边上,几辆拖拉机装满石头便吼叫着开
走了。晓霞知道,背石头的人都是小工,活也最苦;他们从河湾往公路上爬那道陡坡时,身
子都被背上的石头压成一张弯弓,头几乎挨到了地上,嘴里发出类似重病人的那般的呻
吟……她记起了《伏尔加纤夫》……那艰辛,那沉重,几乎和跟前这景象一模一样……她仔
细辨认了一下背石头的小工,没有发现少平——是呀,怎可能碰这么巧呢!
“喂,妹子,爱上了就下来!”
河湾里有个打石头的家伙朝她粗鲁地喊。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干活,朝她哈哈大笑起
来。
晓霞赶紧扭头就走。她脸通红,但没有过分生气。她知道这些寂寞的揽工汉随时都想拿
女人开心。她是一个思想开阔的知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