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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个真正的砖厂!
当然,要迈出第一步困难就很多。首先是资金问题。一台中型制砖机就得五千元,他个
人的钱根本买不起;更不要说扩大生产还得有其它花费。至于人手,现在倒可以雇几个人;
虽然雇工还没有明确的政策,但许多地方已经有这样的现象,公家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据他二爸说,报纸上现在对这问题正讨论着哩。
他首先发愁的是钱。没有办法,看来只能走贷款这条路。
这一天晚饭后,他找到了公社的徐主任和刘主任,向他们倾吐了自己的心事。
徐治功和刘根民马上表示支持他的想法,说回去以后立即给他贷款,他要多少就给贷多
少。两位主任这次会上也受到了强烈刺激。别的公社都有两名以上的“冒尖户”来参加会
议,就他们公社是一户,并且还是个假的!他们来参加这个会实在是脸上无光,因此决心回
去也要大干一番,下决心搞出几个真正的“冒尖户”来!
“四干”会的最后一天,原西县举行了隆重的表彰“冒尖户”大会(当时俗称“夸富”
会)。
这一天,原西县城一片热闹。除过参加会议的一千多名干部外,城里的机关干部和市民
也都纷纷涌进了县体育场。县广播站在向全县转播大会实况。体育场挤得人山人海。主席台
下,“冒尖户”们全部披红挂花,骑在高头在马上,一个个都被装扮得象状元兼驸马。人们
都新奇地想挤前去看看这些光荣的老百姓。
简短的会议仪式举行完以后“夸富”大游行开始了。总指挥马国雄手里拿着个电喇叭,
满头大汗地跑个不停,指挥着游行队伍按顺序出了体育场,浩浩荡荡走向大街。
游行队伍的最前边是十几班吹鼓手。这些被召来的是全县最著名的乐人,唢呐上挽着红
绸花,一个个都大显神通、腮帮子鼓得象拳头一般大。唢呐声和锣鼓声震天价喧吼。四面八
方鞭炮声聚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
乐队后面,是骑马的“冒尖户”们。他们的马都由县委和各部门的领导人牵着,使得这
些受宠的泥腿把子们,都十分不好意思;此刻一个个羞怯地低着头,象些新娘子似的。“冒
尖户”后面,是一长溜工具车。每辆车驾驶楼的顶棚上面,都搁着一架“飞人牌”缝纫机—
—这是给“冒尖户”们的奖品;缝纫机上贴着大红“喜”字。马国雄几乎把这个活动弄成了
集体婚礼。工具车使劲按着喇叭,警告两边潮水般拥挤的人群让路;它们跟在马匹后面,象
乌龟般慢慢地爬蜒着。工具车后面,紧跟着“四干”会的一千多名代表。市民们现在已经挤
在街道两旁,欢天喜地观看这场无比新鲜的热闹景致……
披红挂花的孙少安骑在马上,在一片洪水般的喧嚣和炮仗的爆炸声中,两只眼睛不由地
潮湿了。此刻,他已经忘记了他是个冒充的“冒尖户”,而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
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他第一次感到了作为人的尊贵。卷四
第二十八章
每年腊月,在临近春节的十几天里,兰花和她的两个孩子,总是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
期待着久离家门的王满银从外面归来。
外出逛世界的王满银,一年之中很少踏进家门。但他象任何一个中国人一样,每年春节
还是要回家来过年的。当然,过罢春节不久,他屁股一拍,就又四方云游去了。他在外面算
是做生意;至于生意赔了还是赚了,没有多少人知道。东拉河一条沟里的几个村庄,这王满
银倒也算个人物;对于一辈子安身立命于土地的农民来说,敢出去逛门外的人都属于有能耐
的家伙。
不论怎样,这个逛鬼总还有点人味,每年春节回来,也知道给两个孩子买身衣裳,或给
他们带点外面的新鲜玩艺。对于孩子来说,父亲永远是父亲;他们想念他,热爱他,盼望他
回到他们身边。猫蛋和狗蛋天天等着过年。人家的孩子盼过年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为了
红火热闹。他们盼过年还有另外的想往——那就是能和自己的父亲一块呆几天。这对缺乏父
爱的孩子来说,比吃好穿好和红火热闹更重要。
孩子们也渐渐明白,最苦的要数母亲了。父亲一年不在家,母亲既忙家里的事,还要到
山里去耕种。在通常的情况下,她既是他们的母亲,又是他们的父亲。尤其是夜晚,当黑暗
吞没了世界的时候,他们睡在土炕上,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多么希望父亲能睡在身边
——这样,他们就是做个梦,心里也是踏实的。他们现在只能象小鸟一样,依偎在母亲的翅
膀下。他们已懂得心疼母亲,总想让她因为他们而高兴。猫蛋已经十岁,在罐子村小学上二
年级。她长得象她姨姨兰香一样标致。母亲原来不准备让她上学,因为家里缺少帮手,她已
经可以给大人寻长递短。尤其是责任制一开始,许多上学的孩子都回家来了,说明上学在农
村已不时尚。是呀,上几年学还不是回来劳动?她二舅都读完了高中,现在也不得不到黄原
去打短工。是大舅硬劝说她母亲让她上学的。猫蛋上了学,就知道要当个好学生,她上课为
了让老师表扬,坐得端端正正,把腰板都挺疼了,因此刚入学四个月,就戴上了红领巾,母
亲高兴得给她吃了三颗煮鸡蛋。弟弟狗蛋已经八岁,还没有去上学,整天跟妈妈到山里拾柴
打猪草,已经担负起了男子汉的责任!老天爷总是长眼睛的,它能看见人世间的苦难,让这
两个孩子给不幸的母亲带来莫大的安慰……
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兰花的日子过得多么凄凉呀!除过担当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责任,
家里山里辛勤操劳外,她一年中得不到多少男人的抚爱。她三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之时,
渴望着男人的搂抱和亲热。但该死的男人把她一个人丢在家,让她活受罪。尤其是春暖花开
的时候,在温热的春夜里,她光身子躺在土炕上,牙齿痛苦地咬嚼着被角,翻过身调过身无
法入睡……在山里劳动,看着花间草丛中成双成对的蝴蝶,她总要怔怔地发半天呆。她羡慕
它们。唉,死满银呀,你哪怕什么活也不干,只要整天在家里就好了。我能吃下苦,让我来
侍候你,只要咱们晚上能睡在一个被筒里……罐子村的男人们都知道兰花活受罪。有几个不
安生的后生,就企图填补王满银留下的“空缺”。他们有时候寻找着帮她干点活;或者瞅机
会到她家来串门,没话寻话地和她胡扯。在山里劳动时,她常能听见不远处沟坂上传来那种
酸溜溜的挑逗人的信天游——
人家都是一对对,孤零零撂下你干妹妹。亲亲!
卷心白菜起黄苔,心上的疙瘩谁给妹妹解?亲亲!
打碗碗花儿就地地开,你把你的白脸调过来。亲亲!
白格生生脸脸弯格溜溜眉,你是哥哥的心锤锤。亲亲!
满天星星只有一颗明,前后庄就挑下你一个人。亲亲!
干石板上的苦菜盼雨淋,你给哥哥半夜里留下个门,亲亲……兰花听着酸歌,常常臊得
满脸通红,她真想破口骂这些骚情小子,但人家又没说明是给她唱的,她凭什么骂人家呢?
但是,也有人真的在半夜来敲她的门。这时候她就不客气了。为了不吵醒孩子,她穿好
衣服溜下炕,走到门背后,把这些来敲门的男人骂得狗血喷头。罐子村想来这里“借光”的
人先后都对她死了心。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使这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对那个二流子男人保持着不二
忠贞。只要他没死,她就会等待他回来。她在一年中漫长的日月里,辛劳着,忍耐着。似乎
就是为了在春节前后和丈夫在一块住几天。几天的亲热,也就使她忘记了一年的苦难。她爱
这个二流子还象当初一样深切。归根结底,这是她的丈夫,也是猫蛋和狗蛋的父亲呀!
今年和往年一样一进入腊月,母子三人就开始急切地等待他们的亲人归来。在老父亲和
少安的帮助下,兰花今年在地里收回不少粮食,看来下一年里不会再饿肚子。腊月中旬,她
就做上了年饭,要让一家人过个好年。孩子们不时念叨着父亲;她兴奋得碾米磨面忙个不
停……可是一直到快要过春节了,王满银还没有回来。两个孩子天天到村中的公路边,等待
从黄原那里开过来的长途汽车,每当有车在路边停下,猫蛋和狗蛋就发疯似地跑过去,看是
不是父亲回来了。结果一次次都失望地看着汽车向米家镇那里开走。车上下来的都是别人家
的父亲——村里所有在门外的人都回家过春节,唯独他们的父亲没有回来。
大年三十那天,兰花默默地作好了四个人的年饭,然后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手拉着两个
可怜的孩子从家里出来,立在公路边上,等待从黄原开过来的班车。
村中已经响起了一片爆竹声,到处都飘散着年茶饭的香味;所有的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
服,嗷嗷喊叫着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清冷的寒风中,兰花母子三人相偎着站在公路边上,焦灼地向远方张望。
黄原的班车终于开过来了!
但车没有在罐子村停,刮风一般向米家镇方向开了过去,车里面看来没坐几个人——除
非万不得已,谁愿意大年三十才回家呢?
汽车走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路和路边上三个孤零零的人。
猫蛋和狗蛋几乎一齐“哇”地哭出了声。兰花尽管被生活操磨得有点麻木,但此刻也忍
不住伤心,泪水在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淌着。她只好哄儿女说:“甭哭了,咱们到你外爷爷
家去过年……
兰花拉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把做好的年茶饭用笼布一包,然后锁住门,母子三人就去
了双水村……兰花和孩子门怎能想到,大年三十那天,王满银还踯躅在省城火车站的候车室
里。他身上的钱只够吃几碗面条,甭说回家,连到黄原的一张汽车票都买不起。
这位生意人通常作不起大买卖。因为没有本钱,他一般只倒贩一点猪毛猪鬃或几张羊
皮,赚两个钱,自己混个嘴油肚圆就心满意足了。在很多情况下,他象一个流浪汉,往返流
落在省城和黄原之间的交通上;这条线上的大小城镇都不止一次留下了这个二流子的足迹。
他也认识不少类似他这样的狐朋狗友;有时候嘴巴免不了要吊起来,就在这些同类中混着吃
喝点什么。当然,他也得随时准备款待嘴巴吊起来的朋友。他从没想到过要改变他的这种生
活方式。浪荡的品质似乎都渗进了他的血液。有时候,他记起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心里忍不
住毛乱一阵。但二两劣等烧酒下肚,一切就又会忘得一干二净,继续无忧无虑地往返于省城
和黄原的大小城镇,做他的无本生意。
入冬以后,生意更难做了。政策一活,大量的农民利用农闲时节,纷纷做起了各种小买
卖,使得象王满银这样的专业生意人陷入困境之中。
眼看走投无路,身上的几个钱也快吃光的时候,他突然听说上海的木耳价钱很贵,一斤
能卖二十多元。这“信息”使王满银萌发了到上海贩卖一回木耳的念头。本地木耳收价每斤
才十来元,可以净赚十多元呢。好生意!
可是想想他身上剩了四五十块钱,只能买几斤木耳,跑一回上海实在划不来。他只好望
“海”而兴叹。
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天,他在黄原和省城之间的铜城火车站碰见他丈人村里的金富。
他和金富在这一线的各种车站常常不期而遇。王满银明白金富是干什么行当的,知道他身上
有钱。他于是就低声下气开口向这个小偷借贩木耳的钱。“得多少?”金富很有气派地问。
“有个五百……来块就行。”
“那太多了!我只有一百来块。”
“也行!”
这位小偷慷慨解囊,给王满银借了一百块钱。金富有金富的想法。他知道王满银的妻弟
孙少安是双水村的一条好汉,和他爸他二爸的关系也不错。和一个乡邻总比惹一个强。再
说,二流子王满银还不起帐,他将来也有个讨债处——据说少安家现在发达起来了。
王满银拿了金富的一百块钱,很快托一位生意人朋友买好木耳,就立刻坐车去了上海。
他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做生意,除不心怯,情绪反倒十分张狂,似乎想象中的钱已经捏
在手里了。
到上海后,他一下子傻了眼。这里木耳价并没有“信息”传播得那么高,每斤在自由市
场上只能卖十四六元。他又没拿自产证,一下火车就被没收了,公家每斤只给开了十三元
钱。妈的,这可屙下了!
王满银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仓惶逃出了这个冷酷的城市。
他从上海返回省城时,象神差鬼使似地,碰巧又在火车站遇见了金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