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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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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满银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仓惶逃出了这个冷酷的城市。

他从上海返回省城时,象神差鬼使似地,碰巧又在火车站遇见了金富。他只好给小偷还
了一百块债,身上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连原来带的几十块钱,也大部分贴进了这趟倒霉的
生意中。

金富当时念老乡的可怜,引他在街上吃了一顿饭,然后又把他带到自己住的一个私人开
的旅店里。

两手空空的王满银跟着这位小偷走进一间阴暗的小房子。

金富拉过一条枕巾把皮鞋擦了擦,然后在洗脸盆里撒了泡尿,对王满银说:“你做那屁
生意能赚几个钱?你干脆跟我学几手,票子有的是!”

王满银畏惧地笑笑,说:“我怕学不会……”

“只要下苦功,就能学会!看,先练这!”金富说着,便伸开两只手,将突出的中指和
食指连续向砖墙上狠狠戳去。他一边示范,一边对王满银说:“每天清早起来,在吃饭和撒
尿之前,练五百下。一直练到伸出手时,中指和食指都一般齐,这样夹钱就不会拖泥带水。
另外,弄一袋豆子,每天两只手反复在豆子中插进插出几百下。这些都是基本功。最后才练
最难的;在开水里放上一个薄肥皂片,两个指头下去,练着把这肥皂片夹出来。因为水烫,
你速度自然就快了;肥皂片在水里又光又滑,你能夹出来,就说明你的功夫到家了……”

王满银坐在床边上,听得目瞪口呆。他绝对吃不了这苦,也没这个心胆。他摇摇头说:
“我怕没本事吃这碗饭……”

金富一看王满银对此道不感兴趣,也就对王满银不感兴趣了,说:“我下午就走呀,马
上得结房费!

这等于下了逐客令。王满银只好离开这个贼窝子,重新来到省城的大街上。

眼看就要过春节了,王满银这会儿心里倒怪不是滋味。往年他总要年前的十来天赶回家
里;而且身上也有一点钱,可以给两个孩子买点礼物。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血,他在心里也亲
他们,只不过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记不得他们的存在。只有春节,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

可是现在,别说给孩子买点什么,连他自己也没钱回家了。

王满银在省城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遛达。他也坐不起公共车,在寒风中缩着脖子,从这
条街逛到那条街,一直逛到两只脚又疼又麻才返回到火车站的候车室——他临时歇脚的地
方。

因为临近春节,候车室一天到晚挤得水泄不通。他要等好长时间,才能抢到一个空座
位,而且一坐下屁股就不敢离椅子,否则很快就被别人抢占了。

他就这样在省城一直滞留到春节。他一天只敢到自由市场买几个馒头充饥。有时候,他
也白着脸和一位卖菜的农民死缠赖磨,用一分钱买两根大葱,就着馒头吃,算是改善一下伙
食。

大年三十夜晚,火车站的候车室一下子清静下来。除过少数象他这样的人外,只有不多
一些实在走不了的旅客。

这一晚倒好!市委书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亲自推着煮好的饺子,来到候车室慰问旅
客,王满银高兴地从市委书记手里接过一盘热腾腾的大肉水饺——在市委书记给他递饺子
时,还有一群记者围着照相,闪光灯晃得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他并不知道,他和市委书记的
这张照片登在了第二天晚报的头版上)。

这会儿,王满银不管三七二十一,喜得咧开嘴巴,端了一大盘饺子回到一个角落里,狼
吞虎咽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他旁边有位妇女,也端一盘饺子在飞快地吃。这女人吃饺子时,还
把自己的一个大提包别在胳膊上。王满银心想,她大概把他看成个小偷了。哼,我才不是那
号人呢!

这妇女竟然搭讪着和他拉起话来。口音一听就是外路人!王满银老半天才弄明白,这位
妇女是个生意人,是从广东来的。

同行遇同行,倒使两个人很快成了知音。这妇女告诉他,她提包里装的是电子手表——
说着便拿出来一只让王满银看。

“一只卖多少钱?”满银惊讶这妇女带这么多手表,看来是个大富翁——他想文化革命
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有个洪常青,说是南洋来的大富翁……嗯,这女人大概也是从南洋
来的!

“南洋女人”告诉他,一只手表卖二十元。

“才二十元?”王满银顿时惊讶得张开嘴巴,连饺子也忘记吃了。他对“南洋女人”
说:“要是在我们那里,一只起码能卖一百多块钱!”

现在“南洋女人”又惊讶得张开了嘴巴,她说:“只要一只能卖五十块,给我抽二十块
红利!”

王满银本来没有光气的眼睛一亮,把盘子推到旁边,说:“可惜我身上没钱,要么我一
下都买啦!唉,我的钱……让小偷偷了,现在连路费也没有。你要愿意,干跪跟我到黄原
去,肯定能卖大价钱!”

“一只能卖五十元吗?”那女人两只眼睛也闪闪发光了。“六十元都能卖出去哩!”

“能卖五十元就行了。”

“为什么?”

“这表是香港走私来的,是玩具表,里面都是塑料芯……”

那女人冲王银满诡诈地笑了笑。

王银满又瞪住了眼。他问:“那能走多长时间?”“最长大概半年吧……”

“不怕!半年以后谁能找见卖表的人?你愿意,明天就跟我走!不过,你得先给我买一
张到黄原的汽车票!”这女人立刻表示同意。

这真是狗屎到头上了——交了好运!王银满来了神,兴致勃勃地说:“虽然你是个女
的,咱们也就算是拜识了,我就称呼你是干姐!”

“干姐?”“南洋女人”一时明白不了。

王银满解释了半天,那女人就乐意认了这个“非常关系”。

于是,大年初一,王银满带着他新结识的伙伴,坐汽车回到了黄原。然后这“干姐弟”
俩就在东关的自由市场上,以每只六十五元的价格,开始出售这批香港产的塑料芯玩具手
表……


第二十九章

过罢正月十五的灯节以后,农村的节日气氛就渐渐淡了下来。人们又周而复始地开始了
一年的劳作。有些勤快的庄稼人,已经往山里送粪了;等惊蛰一过,农事就将繁忙起来。

兰花和两个孩子作梦也想不判,正月十八,王银满突然回家来了。不是他一个人回来,
还带着一个操外路口音的女人。满银给妻子解释,这是和他一块作买卖的生意人,是从“南
洋”来的。那女人也就嬉笑着对兰花说了许多话,可兰花一句也没有听懂。

厚道的兰花并没有因为丈夫带回个女人就乱猜想什么,她反而高兴地接待了这位远地来
的客人。在这个农村妇人的眼里“南洋女人”是个大人物,能进她的寒窑穷舍,实在是一件
荣幸的事。她热情地把那些留下的年茶拿出来,款待丈夫和这位女宾。

兰花和两个孩子兴奋得象重新过年一样。“南洋女人”从提包里抓出大把的奶糖,撒土
坷垃一般撒在炕席片上,让猫蛋和狗蛋吃。王满银让这两个娃娃学城里人的样,叫这女人
“阿姨”。只是“阿姨”说的话,娃娃们一句也解不开。

王银满带回一个“外路”女人的消息,一天内就传遍了罐子村。村中的大人娃娃就象看
“西洋镜”一般轮番涌进兰花家那孔破窑洞,稀罕地来看这个说话象绵羊叫唤的女人。

看完稀罕以后,罐子村的精明人都不出声地笑了。他们知道王银满和这女人是怎么一回
事。也有人羡慕地巴咂着嘴,对他们村这个二流子油然生出一种“敬意”;哈呀,这家伙本
事不小,竟然挂回来个外路货!

不用说,兰花立刻成为全村人同情或耻笑的对象。

但这个迟钝女人并没有感觉到这一切。全村人突然挤到她家来所造成的热闹气氛,使她
更加高兴起来,觉得她男人受到了村里人的尊重,她和孩子们脸上也有了光彩。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可怜的女人才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晚上,兰花忧愁
地把丈夫叫到院子里,和他商量,让这位“南洋女人”睡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家就这么一孔
破窑洞,得开口向别人家借个地方让这女人休息。象样一些的人家他们不敢开口;穷家薄业
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客人。

但王银满无所谓地说:“借什么地方呢?就睡在咱们炕上!”

兰花听满银这么说,又惊讶又难受,她一年没见男人,这一晚上对她是多么宝贵呀!她
问丈夫“那你到什么地方去睡呢?”

王银满倒惊讶起来:“我也在家里睡呀!”

“那……”

“那什么哩?”

兰花尽管心里不畅快,也只好就这样忍受了。

晚上睡觉时,兰花本指望这位尊贵的客人自己能提出异议,但她却心安理得睡在她为她
铺好的被褥里了。“南洋女人”睡在靠锅头的地方,中间隔着两个孩子“兰花紧挨孩子,王
银满睡在靠窗户的边上。这个编排还算“合理”。熄灯以后,兰花躺在被窝里,胸膛里象塞
进去一把猪鬃。她多么希望钻到丈夫的被窝里去,可羞耻心使她连动也不敢动。她敢怎样
呢?后炕头睡个生人,稍有动静,人家就能听见。唉,什么地方来了这么个勾命鬼呀!她躺
在黑暗中,开始痛恨起这个女人。

前半夜她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瞌睡终于压住了骚动的欲望。她睡着了,但还能听见
自己的鼾声。

突然,沉睡中的兰花觉得她的脚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的心立刻缩成一团。黑暗中她微微
睁开眼,看见丈夫光身子象狗一样从她脚底下慢慢往后炕头爬去。她牙齿拼命咬住嘴唇,才
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她狠狠踹了一脚那个爬行动物!

王银满立即调过身子,悄悄摸着爬进了自己的被窝。

不一会一只求饶的手伸进;她的被窝,企图抚摸她。她用指甲在这只手上狠狠掐了一
下。那只手象被蜂蜇一般,猛地缩回去了。兰花忍受着煎熬,终于等到了窗户纸发亮。

她起身穿好衣服,没等孩子睁开眼,就一个人溜下坑,出了门。

她象受伤的母牛一般,几乎是小跑着转到公路上,在黎明中出了寂静无声的到罐子村,
向石圪节公社走去——她要向公家告那个不要脸的“南洋女人”。

当兰花气喘吁吁地进了公社院子的时候,公家人刚刚吃完了早饭。公社干部过春节后大
部分还没有回来,只有文书和主任涂治功。

兰花一进徐治功的办公室,就鼻子一把泪一把向主任叙说起了她的苦情。

徐治功几乎一直笑着听这位农村妇女说完她的不幸。他喷了一口烟,说:“现在这社
会,这号事不算事!我们管不了”

“你们连坏人也不管了?”兰花瞪着红肿的眼睛,问徐主任。

“那你写状子告嘛!”徐主任仍然笑着说。

“我不识字。”兰花难住了。

“那你找个人写嘛!”

“你给我找个人……”

“这又不是我的事!”徐治功不耐烦地说,“我把这号事也管了,其它大事谁管呀?”

“你不找个人,我就住在你这里不走!”创伤深重的兰花也不顾一切了。

“咦呀,你给我耍起了赖!”徐治功叫道。

“我就不走!”兰花说完,竟然放开声嚎了起来。

心烦意乱的徐治功只好把公社文书叫来,对他挤挤眼:“你去给她代写个状子!”

文书对主任会意地点点头,便劝说兰花不要哭,跟他到隔壁窑洞写状子。

兰花立刻顺从地跟文书别了隔壁;接着又向这位年轻的公家人叙说了一遍“南洋女人”
和她丈夫的长长短短。不一会,徐主任过来了,声色俱厉地对文书说:“你带两个民兵,立
刻到罐子村去,把王银满和那个女人捆到公社来!”文书马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

兰花瞪大眼,喊叫说:“怎连我男人也绑呀?”徐治功说:“怎不绑你男人?这号事主
要是整治男的!”“那不能!”可怜的女人叫道,“我是来叫你们光把那个女人撵跑……”

徐治功对文书挤挤眼:“快去吧!把王满银绑紧些!”

文书一本正经正准备往门外去,兰花一扑起来,从文书手里夺回“状子”,说:“你们
不要去,我不告了!”

她说完,便很快起身出了公社大门。徐治功和文书站在门台阶上张开嘴只是个笑。

可怜的兰花出了石圪节,又折转身往家里走。她原指望公家把那个坏女人赶跑就行了,
结果公家要把她男人一齐绑走。她舍不得让男人受罪……当她痛不欲生地返回家里后,无耻
的丈夫和那个女人正在锅灶上做饭。狗蛋在炕上嚼奶糖;猫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兰花
本想扑上去撕那个不要脸女人的脸,但“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又使她放弃了这种打算——
她一闹,一家人在村里就要臭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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