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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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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闹,一家人在村里就要臭一辈子!

她问儿子:“你姐姐呢?”

“姐姐到外婆家去了”狗蛋津津有味地吃着糖。女儿一个人跑到双水村去干什么呢?

痛苦的兰花脑子已经完全乱了。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王银满若无其事地厚着脸和她
说话,她也不搭理,一个人走到后窑掌的黑暗处,两只手胡乱地翻搅着,耳朵里塞满了各种
杂乱的声响。

当她糊里糊涂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些红绿纸包时,突然怔住。她想起,这是几年前满银
贩卖剩下的一些老鼠药——当年正是这些药让公社把他拉到双水村的工地上,劳教了十几
天。

兰花面对着这些小纸包,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这些药的出现,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
排,使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是呀,她真不想活了,虽然她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但她也
是个人——正因为她大字不识,她心中就更容纳不了如此的事情!她不愿让公家拿法绳把她
的男人绑走;但又没能力把那个女人赶走;她更没勇气为这事公开闹一场——这样她的孩子
和娘家门上的人都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死的念头一刹那间便占据了她的心。

她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她看见男人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在说话。她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两个人现
在装得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凤凰窝里钻进来个黑老鸦,这个坏女人已经完全象这个家里的
人了。她被她挤在了一边。她半辈子受死受活,如今落了这么个下场,她也没脸活了。去死
呢!她相信人死了以后还能轮回转世,有可能转成人,也可能转成动物。不管来世是人还是
牲灵,她都还要转生到罐子村来;这里有她的亲骨肉;她要来看她的猫蛋和狗蛋……怎个死
法?不能死在这个家里。不能死在仇人的面前。老鼠药没水吞咽不下去……对,到前河湾的
水井边去;那里僻静,也有水。

兰花这样想着,就拣了一些绿纸包的药揣在衣袋里。她喜欢绿纸包而不喜欢红纸包。她
从小就喜欢绿颜色,因为山里的庄稼,树木和草都是绿的;她记起她小时候也常爱用绿线绳
来扎头发……

兰花随即调过身,从后窑掌的黑暗中走出来,脸色灰白,嘴唇紫黑,两只眼睛模模糊
糊。她没管锅台边那两个不要脸的人,一直走到前炕边,一言不发地的把狗蛋抱在怀里,接
着便出了家门。

她恍恍惚惚来到村前的公路边,把儿子放在地上,泪水汹涌地从两只皱纹包围的眼睛里
淌出来。她拼命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然后对他说:“你到双水村找你外爷外婆去……你不
要回来了……”

狗蛋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两只脏手为母亲揩去脸上的泪水,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哭?
你为什么不去外婆家?”兰花哽咽着说:“你先去,妈妈过一阵就来了……”狗蛋听妈妈的
话,就象个大人似的,背抄起两条小胳膊,挺着胸脯去了。从罐子村到双水村只有几里路,
他常和姐姐相跟着去外爷家,因此,一个人上路也不胆怯。

兰花用手扶住路边一根电线杆,哭着对远去的儿子喊:“你靠路边走,不要走路中间,
操心汽车……”儿子调过头向她招招手,说:“噢!”

当狗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公路上后,兰花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向公路下面的河湾走
去。

她来到河边的水井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那几包老鼠药。她立刻感到
胸脯上象压了个什么东西,气也出不上来,好象已经把毒药吞咽了似的。她张开嘴巴,呼出
的气在隆冬中变成了一团团白雾。

东拉河覆盖着厚厚的坚冰,水流在冰层下咕咕地响着。山野里灰漠漠地看不见任何一点
活物。寒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沟道里刮过来,把地上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一直扬到半空中。

天阴了。寒冷中夹带着一种潮湿。看来要有一场雷。是呀,应该下雪了,她想。一个冬
天没见一片雪,麦子旱干不说,开春动农怕也没办法下籽种。今年要象去年就好了,一年雨
水不断,秋夏都是好收成……一个要死的人坐在水井边,手里捏着几包致命的毒药,心里还
在盘算着日月和天年——这就是我们的兰花!

唉,可怜的人儿,对你来说,好象死是一回事,日月天年是另一回事。你也不想想,你
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可你不会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因为你相信你死了以
后还会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是的,你怎能不再来这个世界呢?不管活在这世界上有多苦,
但你总归还是那么爱这世界!你在黄土地上劳动惯了,再说,你也舍不得离开亲爱的猫蛋和
狗蛋——你还要来看他们;哪怕转生成猪狗,也要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兰花将那几包老
鼠药打开,把那些灰土一样的药粉倒进手心里,头扬起来,瞥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然后就
把药粉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用两只手在冰冷的水井中捧了一掬凉水,低下头喝一口,把药粉冲下了肚子。

现在她坐在水井边的石头上,闭住眼睛,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


第三十章

孙玉厚老两口起床后刚倒罢尿盆,看见他们的外孙女猫蛋突然推门进来了。孩子的两个
小脸蛋冻得通红,一见他们就哭。

老两口看娃娃这么早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慌得手忙脚乱,赶紧把她抱到热炕上,问她家
里出了什么事?

猫蛋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给外爷外婆说。老两口半天才弄清楚,不成器的王满银带回
来个外路女人、逼得兰花今早上出了家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聪敏的外孙女已经懂些
事,就一个人跑出来找他们。

孙玉厚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他想抽锅烟,两只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少安妈淌着眼泪
问外孙女:“那你妈到什么地方去了?”

猫蛋哭得更伤心了,说:“我醒来就不见妈妈,问我爸爸,他说我妈死了……”

“王八羔子!”孙玉厚狠狠向脚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老伴说:“你先给娃娃弄点热乎
饭,叫我找少安去!”孙玉厚说着就急忙出了门。

老汉踩着冻得硬梆梆的土地,筒着手匆匆地往少安的新家那里走,一路上嘴里不干不净
骂着他的不要脸女婿。他真想抄起杀猪刀子,跑到罐子村亲手捅了那个王八蛋……但他没脸
进罐子村啊!他只能让大儿子去收拾这局面。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女儿会不会想不开,已经
跑到什么地方去寻了短见?

少安夫妇也刚起床。孙玉厚一进门,就把事态对儿子说明了。

孙少安一听这事,愤怒使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对父亲说:“我这就到罐子村去!”

正在烧洗脸水的秀莲怔了怔,对丈夫说:“你不是说好今天去县城买制砖机吗?”

“买个屁!”少安恼怒地对妻子骂道。他生气秀莲这个时候还提这事。

秀莲一看丈夫的脸色,吓得再不敢言传了。

父子俩即刻出了门。

当他们走到公路上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娃娃正向这里跑来……他们很快认出这是狗
蛋。

两个人急忙跑着迎前去。

孙玉厚敞开老羊皮袄,一把将小外孙搂进怀里,问:“你妈哩?”

“妈妈在路上站着哩,过一阵就来呀。”狗蛋嘴里噙着一块奶糖,并且还从身上掏出一
块,往爷爷嘴巴里塞,说:“阿姨给的!”孙玉厚气得把那块糖扔在了地上。狗蛋不知外爷
生什么气,一下子哭开了。

少安对父亲说:“你们回家去,让我到罐子村去看看!”

孙少安撩开两条长腿,心急火燎向罐子村赶去,不多一会,头上就热气大冒。

从县上参加罢“夸富”会回来,孙少安就雄心勃勃地开始筹办上砖瓦厂。短短十来天,
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放开胆量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千元款,并且雇好一个可以操作制砖机
的河南师傅。他原来准备今天到县城边一个停办的砖瓦厂买一台300型制砖机,然后就要
进行一番大铺排呀。另外,除过憨牛,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愿意来为他干活。这些天,他一直
在村里,石圪节和原西县城奔波,紧张得如同打仗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
他姐夫干下这么个混帐事!

他把他姐夫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姐姐的苦情就忍不住泪水盈眶。命运对人太不公平
了,为什么姐姐这么好心肠的人、偏偏就碰上这么个男人呢?唉,当年他真不该劝说父亲答
应这门亲事……

孙少安一路走,一路朝前面的公路上张望,看姐姐是不是走过来了。只要姐姐平安无
事,他想他有办法收拾王满银和那个女人。

孙少安一直走到罐子村村头,还没见兰花的踪影。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狗蛋不是说他妈过一阵就到双水村来吗?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安当然不会知道,他姐此刻就在公路一面不远处的河湾里,闭住眼等死。

少安象一个红了眼的凶徒一般,闯进了姐姐的家门。

他进门后,发现姐姐不在家,王满银正和一个卷头发的女人吃面条。两人显然被他的凶
相唬住了,端着碗立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

少安问王满银:“我姐呢?”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王满银瞪着眼说。

少安走前去,一拳打在王满银的脸上。一声惨叫,王满银鼻子口里血大淌;手里的碗也
被打飞了,面条象虫子一般撒了一身。

“南洋女人”一看事情不妙,把碗往炕上一掼,提起那个提包正准备夺门而出,少安眼
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在那张黑瘦的脸上接连扇了几记耳光;那女人杀猪般尖叫着,
拼命挣脱开来,大撒腿跑了。少安立刻又调过身,一脚把王满银踢倒在地上。王满银鼻子口
里流着血,趴在地上抱住头就是个嚎叫。

怒气冲冲的孙少安旋风般出了门,开始在罐子村四下里跑着,打问他姐姐的下落。

罐子村的人先后都知道了王满银家发生了什么事,又一次纷纷向这个破墙烂院涌来,有
些人围住少安,向他提供“情况”。有一个老汉说,他清早在对面土坪上拾狗粪,曾看见兰
花从公路上下来,到河湾里去了。

少安就很快和村里的一些人,沿着东拉河边,分别去寻找失踪的兰花。

人们很快发现了坐在水井边的兰花。

少安心疼地把脸色苍白的姐姐拉起来,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

兰花一见弟弟,放声大哭开了,说:“我吃了老鼠药……”

孙少安大惊失色。他泪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说:“你真糊涂啊!你快说!吃了多
长时间了?”

“好一阵了……”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恶心……”

“快去医院!”

少安拉起姐姐的两条胳膊,将她背在脊背上,跑着蹿上了公路。

他把姐姐放在路边,自己八叉开双腿,象个强盗似地立在公路中央,准备硬行拦截从米
家镇方向开过来的汽车。

当一辆卡车按着刺耳的喇叭开过来的时候,立在公路中央的孙少安拼命向司机招手。

汽车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司机的脑袋几乎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他脸色煞白跳出
驾驶楼,二话没说就伸出手打了孙少安一记耳光,喝骂道:“你找死呀?”刚打了别人耳光
的少安挨了一记耳光后,仍然站着没动,他眼里噙着泪水,指了指旁边的兰花对这位怒气冲
冲的司机说:“我姐姐刚吃了老鼠药,求求师傅把我们捎到石圪节……”

司机的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这!他挥挥手,让少安赶快上车。

少安把姐姐扶进驾驶楼,汽车便飞一般向石圪节跑去。司机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少安说:
“刚才实在对不起……”少安下意识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说:“这没什么!我们还要感
谢师傅呢!”

这位打了人的师傅看来心肠不错,飞快地把汽车开到石圪节,并且绕路把少安姐弟俩一
直送到公社医院的大门口。

少安来不及对司机说句感谢话,就引着姐姐赶快向急诊室跑去……

此时,在罐子村兰花家里,王满银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在水瓮里舀了两马勺凉
水,把满脸血迹洗掉;又拿笤帚把身上的面条归干净。他在墙上的破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尊
容,左脸肿得象个发面馍,院子里看热闹的大人都四散走了,留下一些娃娃嬉笑着挤在门口
看他的狼狈相。

但王满银现在还顾不上疼痛,只是懊丧妻弟把他的财神爷打跑了!

自从在省城火车站结识了“南洋”来的干姐后,王满银一下子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他带
着这女人,在黄原自由市场上偷偷摸摸出售香港产的玩具手表,赚了好几百块钱。两个生意
人马上也“麻糊”在了一起。他们白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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