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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不幸的兆头出现了——她在一星期内没有接到养民的信。
这太反常了!
正在她纳闷的时候,养民突然到她家里来了。她这才又马上心花怒放——原来他是要上
她家的门,才没给她回信!
顾养民一到,受庞若惊的红梅一家就紧急行动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给他张罗吃喝;他
们翻箱倒柜,把所有准备过年节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真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款待这
位未来的女婿。
但红梅很快发现,顾养民神色有点不对。为什么?是不是嫌她家穷?
唉,你原来就应该想到我家庭的状况!
吃完红梅父母精心制作的油糕烩菜后,养民就和红梅一块相跟着到村外的山野里去转
悠。一路上,红梅兴奋地对他说这说那,他只是低倾着头听她说,自己很少开口。那时正值
清明前后,芳草青青,柳绿桃红,阳光美好地照耀着这对在山野里散步的青年。
在一株红花艳艳的桃树下,他们停下了脚步。红梅手攀花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亲爱的
人。
但顾养民仍然神色严峻,用一只脚蹭着刚冒出地皮的草芽子。他抬头望了一眼红梅,突
然开口说:“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红梅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是不是毕业时在原西的门市上拿过人家的手帕?”顾养民直截了当问。他迫切地想
知道真情啊!
他紧张地望着她,显然希望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有……”她平静地说。
“不!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顾养民瞪着惊恐的眼睛,绝望地喊叫
着。他一下子倒在她旁边的地上,两只手疯狂地抓着黄土,哭起来了。
红梅象死人一样呆坐着。她不再对顾养民解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反正一切都完了;她
感到天空和大地一起在她眼前旋转。
过了片刻,满脸糊着泥土和泪痕的顾养民爬起来,悲愤地转过身,默默无语地沿着弯弯
的山路走了——永远地走了。空旷的山野里,在那死一般的寂寥之中,只有一支深情而忧伤
的信天游在高原上飘荡——三十里明沙呀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牵牛牛开花羊跑青,那时候见罢到如今。
大红公鸡毛腿腿,不想妹妹再想谁。
木鸽子喝了消冰水,往日里喜来今日里灰!
花椒树上落雀雀,一对对成了单爪爪。
井子里打水麻绳绳短,你丢下妹妹谁照管?
城墙底下撒豌豆,你扔下妹妹谁收留?
一只孤雁当天叫,我心里的苦情谁知道……从此以后,她就堕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过去
的一切都成了一场梦。她不抱怨任何人,只抱怨她自己。她亲手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毁灭了。
同年夏天,她听说顾养民考进了省医学院。这消息既不使她高兴,也不使她痛苦。那个
人的好好坏坏已经与她无干;至于他那光辉的前程,她早就估计到了。
第二年春天,本队干部的几个子女都从高中毕业回了村,她的教师职位也自然被挤掉
了。她并不为此而过分地难受;她的暗淡命运也早就注定了。这时候,外县一个亲戚给她介
绍了当地一位农村小学教员。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她挎着一个土布包袱,单身一
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很快就结婚了……
她对自己的婚姻很满足。丈夫是个公派教师,人很老实,爱她,体贴她。公公和婆婆跟
她丈夫的弟弟一块过;他们小两口单家独户,光景日月倒也很安乐。再说,这地方已经到了
外县,她对这一点也很满意——她要远离她的痛苦与耻辱之地。
不久,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不断膨胀起来的肚子,重新体验到了人生的幸福;往日的
不幸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但是,灾难再一次从天而降。她的孩子刚满月,男人就死了。可怜的丈夫攒了一点钱,
想重新整治一院地方,便雇了几个人先打几孔土窑洞,然后准备接石口。为了省几个钱,他
在假日里亲自上手去帮工,结果被倒塌的土堆活活压死了。
苦命的人,常常是雪上加霜!红梅已经完全相信这是命运的惩罚。命运如此残酷无情,
是不是在报应她曾偷过那几块手帕?或者是报应她爷爷在旧社会欺压过穷人?报应之烈焰
啊,如果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在罪孽之人的头上熄灭?
丈夫死后,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奢望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世界上的其它
事对她来说不仅是遥远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她相信她生来就要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罪。
她活着的唯一寄托就是她怀里的这个小生命——她亲爱的儿子。她感谢老天爷动了恻隐之
心,看见了她的不幸,给了她这样一个关照。
为了这孩子,她忍着悲痛重新开始了生活。她天天出山耕田种地;天冷天热,孩子都背
在她的脊背上。她公公和丈夫的弟弟也穷家薄业,给她帮不上什么忙,她就一个人咬着牙苦
熬日子……
这几天,沟口的川道上有庙会,她想着到庙会上去卖点茶饭,好给孩子置办点必需的东
西。于是,在公公的帮助下,她就把一点简单的灶具搬运到那个戏场子里,卖起了饺子。她
做梦也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碰见了过去班上的同学田润生……
郝红梅躺在黑暗中的土炕上,一边流泪,一边心酸地回首往事。她真后悔去沟口的庙会
上卖饺子;要不,她就不会碰见田润生了。她不愿意再见过去那些同学的面。她希望悄无声
息在异乡了却自己的一生;看见过去的熟人,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往事——而往事是不堪回首
的啊!
红梅又想,田润生是偶尔相遇,走了也就走了。润生现在是堂堂的汽车司机,她穷家薄
业的,人家怎会把她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呢?再说,过去在学校里,她和润生也没什么交往。
可是出乎她预料的是,三天以后,田润生竟然又开着汽车,来到了家里。
郝红梅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好心肠的润生给她拉了几千斤石炭,带了一塑料桶菜油,还给她的儿子买了许多吃食和
一辆玩具小汽车。
红梅感动得不断用围裙揩眼泪。她把润生敬让到她的热炕头上,精心给他做了几碗香喷
喷的细面条,还把给孩子留下的几颗鸡蛋,全部打进了调汤里。
润生临走时,她把自己卖饺子积攒的十几块钱,硬往他口袋里塞。她知道这十几块钱也
不够开销润生给她带来的这些东西。但她总不能白白接受人家的礼物啊!
润生死活不收,最后还是把钱硬给她留下了。他说:“如果我要收你的钱,我也不会给
你送这些东西来。你日子过得这么清苦,我想帮助你。我要是顺路,还会来的……”红梅含
着感激的泪水送走了好心的同学。
打这以后,过些日子,润生就把汽车开到了坡底下。他每次来,总要给她和孩子带点什
么;甚至把城里的酱油和醋都给她买来了。
俗话说,寡妇门上是非多,不久,村里就风言风语传播说,她准备改嫁了。每当润生的
汽车开进村里的时候,孩子们就喊叫说:“看,红梅的‘后老汉’来了!”
郝红梅再一次陷入到苦恼之中。活一回人真难啊!嚼舌头的村民们,我现在这副样子,
怎敢妄想嫁给一位司机呢?你们这样瞎说,对我倒没什么,可是叫我的同学怎样再上我的门
呢?我而今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好心人,你们难道连这么一点帮助都不容我获得吗?
她不能让她的同学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中。
润生再一次来她这里的时候,她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润生问。
“村里人瞎说哩……”
“你怕吗?”
“我不怕!我已经是这副样子了,还怕什么!我怕你受不了……”
“只要你不怕,我怕什么哩!我和你们村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愿说啥哩!只要你不
在意,我照样来!”红梅扭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苦惯了,我不愿再连累别
人……”
“不怕!”瘦弱的润生胸脯一挺,倒象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气势雄壮。
红梅再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对于孤儿寡母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男人的关怀更重
要了……但是,话说回来,她能给好心的同学报答什么呢?她一贫如洗,除过每次侍候他吃
两碗她精心擀的细面条外,就只能两手空空送人家走了。”
后来,她想起给润生做一双布鞋。尽管她知道人家不缺鞋穿,但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农
村妇女感谢别人的礼物,往往就是自己亲手做的一双布鞋……不用说,村里传播她和润生长
长短短的风生越来越大了。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人们,传播这种事已经成了
一种文化娱乐。
这一天,她的公公上门了。
抽了几锅旱烟后,老人家为难地开口说:“自我儿殁了后,我就一直盘算这件事。你年
轻轻的,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按你的心意跟人家过日子去吧。你出走也可以,招个人上门
也可以,我们这方面没什么意见。至于娃娃,我们也不强迫你留给我们。你也离不开这娃
娃。再说,娃娃跟上你,不会受苦,我们放心着哩……老人的一番话是开通的。但她能说什
么呢?她到哪里去找个男人?
她对公公说:“没个合适人……”
“不是说你要和那个开车的……”她公公吞吞吐吐说。“那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人家来
是出于好心帮助我。这是村里人瞎说哩!”红梅有点生气地对公公说。
“噢,是这……”老汉走了。但看来他并不相信儿媳妇所说的话。
纷纷舆论使红梅苦恼和烦乱,可倒也给她那麻木的精神世界带来一些刺激。有时候,她
心里也忍不住冒出某些念头。但往往很快又摇摇头把这种念头否定得一干二净。说实话,在
高中时,她根本没有看起过田润生,可现在,她这副样子——结过婚不说,还带着一个孩
子,开汽车的润生怎么能看上她呢?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唉,她实际上连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否则,她就有点对不起仗义而好心的田润生了!
第三十九章
这是五月里一个温暖的傍晚,田晓霞从宿舍里走出来,一个人在校园的路径上慢慢遛达
着。路两边笔直的白杨树已经缀满了嫩绿的叶片。晚风和树叶在谈心,发出一些人所不能理
解的细微声响……
这姑娘仍不失往日那种风度,薄毛衣外面象男孩一样披件夹克衫,两条胳膊帮在鼓囊囊
的胸前,似乎陷入到一种深邃的沉思之中;但脸上还带着通常那种无意识的、骄傲的微笑。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远远近近,灯光点点,绿意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甜丝丝的芬芳。
对这位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来说,日子过得既快活又不尽人意。她没有什么大苦恼,但内
心常常感到骚动不安。一天里也充满了小小的成功与欢乐,充满了烦恼与忧伤,充满着愤懑
与不平,也充满着友爱和思念。唉,时光就是在这样飞逝着——转眼又是冬去春来了!
田晓霞忍不住立在路边,面对着梧桐山那面升起的一轮明月发了会呆。她望着幽深的蓝
天,吸吮着深春的气息,心里火辣辣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未免有点“小布尔乔亚”了,便由不得哈哈一笑,稍微加快点脚步,向
前面走去。
在刚踏入黄原师专的时候,有一件事就在田晓霞的内心深处搅动起来:师专毕业后,她
去干什么?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所学校是师范性质的,培养学生的目标,就是毕业后在黄原
几个地区去当中学教师。这是她很不愿意从事的职业。一生当个教书匠,这对她来说是难以
想象的。尽管她在理性上承认这是一个崇高的职业,但绝对不合她的心意。她天性中有一种
闯荡和冒险精神,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满火热的情调;哪怕去西藏或新疆去当一名地质队员
呢!
但要摆脱当教师的命运,又绝非易事。这学校的历届毕业生,很少有过例外。首先必须
去当教师,然后才可能从教师队伍中转向另外工作——这也是少数有能耐的人才可以做到
的。当然,她父亲是地委书记,可以走点“后门”,把她分配到行政单位。但她对行政工作
比当教师更反感。再说,她父亲也不一定会给她走这个后门。
她有时很为这件事苦恼;甚至都有点精神不振和自制力松懈,以至影响了学习和进取
心。
但她也能较快地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每当她面临精神危机的时候,紧跟着便会对自
己进行一番严厉的内心反省。她意识到,虽然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她成熟了许多,但也
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某些属于市民的意识。虽然她一直是鄙薄这些东西的,可又难免“如入鲍
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