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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小满前后,双水村周围的山野里,又渐渐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生机。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大
地。东拉河两岸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已经遮住了冬日里顽童们烧荒留下的大片斑痕。农村
实行以户为单位的生产责任制后,水利和灌溉设施破坏得很严重,因此东拉河水倒比往年旺
了许多:河道的某些狭窄处,水流居然起波打浪,发出隆隆的声响。在田家圪崂通往庙坪的
河滩里,泛滥的春水淹没了过去的列石,人们不得不搬来一些大块的石头,组成一列新的活
动“桥”。
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春天的爱抚不很敏感的枣树,也
开始生出了嫩芽;庙坪重新泛起了一片朦胧的绿意。豌豆已经缀满了粉红的小花。小麦在拔
节,有些向阳的山湾里,甚至都努出了小小的穗头。
这时候,农事也开始繁忙起来。大部分秋田作物都开始播种了。村周围的山野里,到处
都传来庄稼人“噢啊……”的吆牛声。光景好的人家,能买得起充足的化肥,这时节给小麦
追一次尿素那是再好不过了。
孙玉厚老汉在庄稼行里是一把好手。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心,不亚于工
厂里一个熟练的八级老工人。虽然他上了年纪,胳膊腿有点生硬,但营务庄稼仍然在双水村
是数一数二的。眼下,他把许多该种的都种上了,并且抽空在院子下面漫了几畦旱烟苗。正
月里少平回来时,给他买好了半年用的化肥,前几天刚下过那场小雨,他就给所有的麦田都
追了尿素。
但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他仍然没明没黑在山里操劳。二小子不在家,大小子已经
分开家另过光景,他没有依靠,只能自己一个人挣命刨挖。即使活路再紧张,他也不想麻烦
少安。儿子已经买回来“机器”办砖厂,忙得门里门外乱窜,他怎忍心拉扯他呢?别说让少
安来帮他种庄稼了,就是儿子的那点地,也是他帮着给种上的!
孙玉厚老汉虽然忙碌和劳累,但心情倒也还不错,家里现在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
两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小女儿今年也要从高中毕业了。要说有什么不畅快,那就是大女儿
兰花的不幸——这是他永远不愈的心病。唉,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总要给人弄一点不如
意!
正在这个忙忙乱的当口,孙玉厚的老母亲突然生病了。其实,老人家浑身一直都是病。
但这次看来得了急症——肚子疼。
这可把孙玉厚急坏了!
老母亲已经一天水米没沾牙,卷曲在炕头上不时发出呻吟。生命顽强的老人,今年整整
八十四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高龄老人最忌讳的两个岁数。
孙玉厚不敢再出山去了。他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少安也不在家——他到原西和一个
建筑单位签合同去了;据秀莲说,得五六天才能回来。
晚饭后,他把玉亭叫了来。兄弟俩开始商量怎么办。
两兄弟决定立刻把老母亲用架子车拉到石圪节医院去。不料,老母亲坚决不去医院。
她呻吟着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
兄弟俩听母亲说这话,一时面面相觑,倒不知该怎办。他们知道母亲叫刘玉升来是什么
意思。一年前,他们村的刘玉升在一夜之间由凡人变成了“神仙”,开始给周围村庄的庄稼
人“治病”,据说特别“灵验”。奇怪!这事什么时间倒传进了这个不出门的老人耳朵里?
孙玉亭嘴对着母亲的耳朵说:“妈,那是迷信!”他妈不管迷信不迷信,继续用微弱的
声音坚定地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我夜里梦见一只白狗,在我肚子上咬了一口,早上起
来就疼开了……”
怎么办?是不是去叫刘玉升来“捉拿”这只该死的“白狗”呢?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孙玉厚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去叫刘玉升吧!”
“你也相信这神神鬼鬼?”玉亭瞪住眼问他哥。“也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孙
玉厚含含糊糊说。“我不能做这事。我歪好还算个共产党员哩!”玉亭在这方面的原则性是
不可动摇的。
孙玉厚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去,让我去叫刘玉升,不要牵连你……”
本来,孙玉亭坚决反对去叫“神汉”刘玉升。但这是他母亲的要求,他无法用革命道理
说服这位糊涂的老人。玉亭只好怏怏不快地离开这个即将发生“是非”的地方,拖拉着两只
烂鞋赶紧回田家圪崂去了。
玉亭走后不久,孙玉厚老汉就起身去前村请刘玉升……关于刘玉升的情况,我们过去了
解甚微。我们只知道他是已改嫁到石圪节的王彩娥的亲戚;并且在王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
事件”和金富强占她在双水村的窑洞两次关键时刻,他及时去向亲戚通风报信。至于他和王
彩娥究竟是什么亲戚,连双水村的人也不太清楚。
这刘玉升小时候出天花时,落下一脸坑凹,人们也叫他“刘麻子”。他倒也不忌讳这个
绰号。
刘麻子身板干瘦,一风能吹倒,劳动行里实在不行。他老婆神经老早就不大对劲,疯疯
魔魔的,头发经常乱得象个喜鹊窝,胸前衣服上的垢痂积了有一铜钱厚。两口子生了六个儿
女,加上刘玉升劳动不行,光景日月在双水村也算得上最为烂包的一家。大集体时,分粮按
工分人口二八来开成,虽然要出点粮钱,但吃饭问题也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没什么高低之
分,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性命。
但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全村大部分人家光景都已好转,刘玉升的光景却不如集体时候
了!
反正总得要寻个生计。
一年前的某一天半夜里,邻居田海民和媳妇银花突然被隔壁传来的几声毛骨悚然的嚎叫
声惊醒了。他们分明听见这是刘玉升的声音。
第二天,刘玉升自己证实,那嚎叫声正是他发出的。他瞪着一双恍恍惚惚的眼睛,对双
水村某些年老的村民讲,他昨天晚上下了一回阴界。他说他在睡梦里到了地下一个洞中,看
见了许多阴界的大官。有个坐在中堂的戴花镜的老汉就是阎王爷——他面前放一本生死薄。
阎王对他说,阳界你们那一带没人管生死,我叫你下来,封你为“黑虎灵官”;谁要死,你
先替我审查一下。领旨以后,一个小鬼还领他在阴界转了一圈;村里过去死过的人他都见
了,这些人在下面各做各的事。他点出了双水村许多亡故人的名字:金老先生和他的儿子金
俊斌;田二,以及其他一些人。他说田二在下面封了个照门房的职务;而五年前淹死的金俊
斌职务是管水的,因此这几年双水村才没有再发过洪水……刘玉升信口开河胡扯一通,却把
村里一些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此,刘麻子就成了双水村一个显赫人物。在暗中,人们对他
的敬畏已经超过了村中任何一位世俗领袖。新“出马”的神汉刘玉升立即开始为人“治
病”。由于几次偶然和巧合,这家伙真的把村里几个人的病“治”了。这下子名声雀起,连
外面的地社也不断有人来偷偷请他去治病。
这大概使得石圪节和米家镇的医院门诊率下降了许多。刘玉升除过躺倒在炕上“闷梦”
治病外,还兼着手相,以预测人的祸福和寿数。据刘玉升说,石圪节公社主任徐治功也偷偷
让他看过手相,以预测他这辈子的时运和仕途如何。只是治功本人从不承认有过这事。
刘玉升那纯粹的瞎说有时也会碰巧言中,因此那“神性”竟然越传越玄乎。有些农村的
二流子看此道还不错,就想拜他为师学几手——即使不能随意下阴界,光学会看手相就行
了。但刘玉升不会将这“秘招”传人。据说,他只给省里慕名而专程来拜访的一位热衷于此
道的作家略略指点了一二。
刘玉升因为和神鬼结了亲缘,又和阎王爷“挂了钩”,无形中对迷信的村民们造成了一
种精神压力。人们出于对自己命运的畏惧,谁也不敢再惹这家伙。邻居田海民虽然不信神,
但他媳妇银花却怕得要命。经过好言协商,两家人在院当中打起了一堵墙。从此,刘玉升独
院里的那两孔破窑洞,就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般人平时谁也不去踏个脚踪……当孙玉
厚老汉踏进刘玉升的家门时,这位神汉正坐在后炕头上抽纸烟。他老婆和一群衣衫褴缕的孩
子在前炕的一堆破被褥里抢夺着吃什么东西。窑里光线暗淡,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孙玉厚简短地向刘玉升说明了来意。
刘玉升眯着眼沉默了一会,问:“我干妈说啥没有?”“就说梦见一只白狗在肚子上咬
了一口……”孙玉厚说。刘玉升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咧开嘴狡狯地笑了笑说:“你家里有玉
亭哩……我不能去。但我干妈有病,我也不能不管。你回去,晚上睡觉时,你和我大嫂头蒙
住,不要关门,我的魂来呀!”
刘玉升知道孙玉亭的革命性,因此不敢贸然亲自上门去——看来神鬼也有惧怕的东西!
孙玉厚只好从刘玉升家里出来了。
晚上睡觉时,玉厚两口子按照刘玉升的指示,没有关门;并且还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在被子里憋着气,一直没有睡着。
半夜时分,突然听见门关子响了一下——其实这是风摇动的;少安他妈便紧张地对老伴
说:“来了!”
孙玉厚老汉继续蒙着头,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把少安他妈捣了一拳,意思是叫她不
敢出声。
可是第二天,少安他妈的病仍然不见好转。
临近黄昏时,孙玉厚老汉再一次上了刘玉升的门,请他无论如何亲自到他家里去看一
下。他并且保证说,他弟玉亭根本不会知道这事。
刘玉升支吾着犹豫了半天,才终于跟孙玉厚起身了。
到家后,玉厚老两口先侍候这位“神仙”吃了一顿白面条。尽管天气已经暖和,刘玉升
还穿着那身用麻绳大纳的旧棉袄,腰里束一根拿各种颜色的破布条拧成的腰带,如同缠一条
花蛇。他干麻子脸黑得象锅底一样,坐在麻油灯下吃了三老碗干凋白面条。
吃完饭不久,刘玉升的目光就渐渐变了,直勾勾看着一个地方,怪怕人的。他用手摸了
摸脏得象毡片一样的头发,对孙玉厚说:“你先拿一把高粱杆,用刀背捣扁,在门背后用火
点着。”
孙玉厚赶紧照办了。
火点着后,他又让孙玉厚端来一碗凉水。
他噙了一口水“噗”一声把门背后的火喷灭了。然后他关照孙玉厚的老婆说:“嫂子,
你把我干妈的脸蒙起来,不要叫老人家受了惊吓。我一会有个什么,你们也不要怕。”
少安他妈赶紧用被子把婆婆的脸蒙住。
刘玉升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倒退着上了孙玉厚家的小土炕,连鞋也没脱。
他对孙玉厚两口子说,他们当年在这里建家时并不知道,这地方多年前曾死过一只白
狗,埋在窑上面的山板上,后来就成了精。他说玉厚老母亲的病肯定没什么大危险,因为他
以前在阴界的生死簿上没见阎王爷把干妈的名字里红笔打了叉。
说完这些话后,刘玉升就慢慢合住眼,嘴里开始念嚷一些凡人所不能知晓的咒语。
紧接着,只见他“咚!”一声栽倒在前炕上,身体僵直,双拳紧握,嘴里吐着白沫子,
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
孙玉厚两口子恐惧地退到后窑掌的脚地上。他们好象听见刘玉升嘴里喊:“小鬼!快把
白狗精收回去……”
不一会,又见刘玉升一只手在身体下面的炕席片上抓什么。抓了一会,只见他胳膊一
扬,把什么东西向窗户上撒去……只听见窗户纸被打得啪啪价响!
玉厚老两口被这非凡现象惊得嘴巴张了多大!
哈呀,这刘玉升就是有神灵哩!席片上干干净净,他把什么东西扬到窗户上了?不得
了!光席片上都能抓起东西哩!
其实,刘玉升麻绳子大纳的破棉袄上有个暗口袋,里面装着沙土,他假装手在席片上
摸,实际上是偷偷从这口袋里摸出沙土来,猛然扬在了窗户上……刘玉升嘴里胡乱嚷着,间
隔地向窗户上扬了几把沙土后,就直挺挺地躺在前炕上,张开嘴向土窑顶上一口一口吹气;
其吃劲程度就象田福堂犯肺气肿病。少安他妈见其状,立刻从后炕上拿起一个枕头,准备垫
到刘玉升头下,结果被孙玉厚威严地阻止了;老汉用眼神向老婆暗示:这是神性!又过了一
会,刘玉升呻吟般地向窑顶上吹了最后一口气,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身体随即松驰下来,
但仍躺着,也不看人,只看窑顶。
很久,他才从炕上爬起来——席片上留下一滩涎水。现在他爬蜒着坐到炕拦边上,两条
腿软绵绵地耷拉着,象走了很长时间路。
孙玉厚现在才敢走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