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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软绵绵地耷拉着,象走了很长时间路。
孙玉厚现在才敢走到他跟前,给他把旱烟锅递到手里。刘玉升抽了一锅烟,来了精神,
便开口说:“我刚才下了一回阴曹,阎王爷没听说过这只白狗精,不好捉。后来派了两个小
鬼上来,还没捉住。不过,你们不要担心,阎王爷天不明时还要派四个小鬼上来,肯定能捉
住哩……嘿!我从阴界上来时,见咱们村的俊斌跑到庙坪山后坂上玩耍哩!我对他说,下面
正点名,你还不快回去?这小子才跑下去了……”
刘玉升一边说,一边将一个肮脏油污的线口袋从怀里掏出来,放在了炕上。少安他妈赶
紧拿起这口袋,到后窑掌里装了两大升麦子。
刘玉升说:“本来咱们同村邻居,我不能收你们的东四。但这是阴曹下面的规定,不收
也不行……”
孙玉厚赶忙说:“那怎能哩!”他随即又揭开那只旧木箱,把一块二尺左右的红布也拿
出来,连同粮食一起放到刘玉升面前。
刘玉升把红布塞在棉襟子里,把那袋小麦扛在肩头,就要起身走了。
“我拿手电把你送一下。”孙玉厚说。
“不用了!我们这号人白天和晚上一样,都能看见路哩……噢,我倒忘了!你们今晚上
用一斤白面捏成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烧热,赶天不明时送到田家圪崂下面的河湾里,放在一
块干净石头上,周围划一个圆圈。白狗精走时,歪好吃上一点,以后就不会记仇了……”
孙玉厚老两口连连点头应承了下来。
刘玉升走后,少安妈就用一斤多白面捏了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精心烧烤得焦黄喷
香。
天不明时,孙玉厚按刘玉升指定的地点,把这两块吃食送到东拉河岸边一块干净石头
上,用手指头在周围划了一个圈圈。
玉厚老汉怎能想到,他离开河岸不久,刘玉升就来到这里,把这两块还温热的吃食拿回
家,给他的六个小“白狗精”分着吃了……
第二天早晨,孙玉厚他妈对儿子和媳妇说,她的肚子好些了。孙玉厚两口子在高兴的同
时,对刘玉升敬佩得五体投地。
可是好景不长!中午时分,老人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肚子疼得在一堆破棉絮中滚来滚
去!
孙玉厚大惊失色,赶紧把孙玉亭叫下来,弟兄俩不敢再瞎折腾,手忙脚乱把老母亲拉到
石圪节医院。
医生一检查,是肚子里有蛔虫;随即给开了一瓶“驱蛔灵”。
老人回到家,吃了两次药,就屙出了几条蛔虫,肚子自然也就不再疼了。
第四十一章
在祖母生病的几天里,孙少安一直在原西县城奔波,因此,他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无所
知。
实际上,就是他在家,也不会象以前那样,为了老人的一点病,就可以把一切都掼在一
边。
这不是说他对祖母的热爱已经消淡了——他实在是忙不过来呀!制砖机一开始转动,他
自己也跟着旋转起来。各种生产环节,七八个雇用的工人,还要亲自跑着搞经销,简直乱成
了一团。一个高小文化程度的农民小子,突然办起了这么大的事业,那种繁忙和紧张都难以
用笔墨来描述。尽管他用每月一百五十元工资雇来的河南师傅主管砖厂的生产流程,但他是
这砖厂的主人;他不得不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生产现场——搞好搞坏最后都是他自己的,和
河南师傅屁不相干!另外,他还得经常往信用社、税务所、运输公司以及买方等等部门穿梭
奔跑。
他不在家的时候,他老婆就成了砖厂的主管人。可怜的秀莲除过给七八个人做饭外,还
得给买方点砖数,开发票当会计——这一切都够难为她了。
小两口再也不可能夜夜消闲地钻在一个被筒里搂着睡觉——他们常常好几天都见不上一
面。虎子几乎一直跟爷爷奶奶住;他们顾不上照管自己的宝贝蛋。
当然,他们如此挣命,是因为生活突然充满了巨大的希望。有了希望,人就会产生激
情,并可以一无反顾地为之而付出代价;在这样的过程中,才能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意义。什
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奋斗!只有选定了目标并在奋斗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虚
掷,这样的生活才是充实的,精神也会永远年青!
眼下,农民孙少安尽管不会这样表达他的思想,但所有这一切他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在农村这个天地里,他原来就不是平庸之辈;只不过在往日那漫长的年月里,他想做的事情
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却又非做不可。
好,现在政策一变活,他终于能放开马跑了!
两个多月来,少安和秀莲尽管累得半死不活,但小两口心里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畅
快。两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已经在他们新家的小土炕上,扳着手指头反复计算过今年下来
的光景。如果不出什么差错,他们将在年终还完贷款后,还有两三千元的收入——更主要的
是,制砖机和砖厂所有的财产都将成为他们自己的罗!
随着全社会的改革与开放,国家迅速地转入了大规模的建设时期。从农村到大大小小的
城市,各类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有些属于计划之内,有些是盲目上马。整个中国
似乎变成了一个大建筑工地。在这样的形势下,各种建筑材料都成了热门货。木材在涨价,
钢材在涨价,而砖瓦一直供不应求!尤其是宝贵的钢材,就象困难时期的营养品一样,受到
了严格的控制。越是控制,越是紧缺,漏洞也就越多;各种后门洞开,许多环节上都有不法
之徒大发横财——报纸上不时报道有贪财的官员锒铛入狱!
孙少安开办砖厂,的确赶上了当口——他不愁他的砖没有销路。
但是,要把每一块砖变成人民币,还得要费一番周折喽!如果按当时通行的价格,那倒
很省心——起先他就是这样把砖卖掉的。可是有一次,他碰见“夸富”会上和他住同屋的
“冒尖户”胡永合,把他这种便当的买卖大大嘲笑了一番。
胡永合告诉他,现在的买卖人没他这号瓷脑!他教导孙少安说:脑筋放活些!你把买方
的人请到食堂里吃上一顿,每块砖就能多卖一二厘钱!
孙少安大为惊讶。他先把这位“传教士”请到原西县国营食堂吃了一顿。这顿饭使两个
买卖人成了朋友。三杯酒下肚,生意油子胡永合又给他传授了不少窍道。
打这以后,孙少安就“灵醒”多了。按胡永合的教导试了一回,果真灵验——原来一块
砖最多卖三分八厘钱,这次卖了三分九厘。一块砖多卖一厘钱,那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请
一两个人吃顿饭能花几个钱!
当然,作为一个本份农民,起先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很不踏实。后
来他才知道,你不这样做也不行!有些公家人不仅不在乎这种请客送礼,而且还主动暗示或
直截了当要你“出血”。这是一种“互惠”生意,既然公家人不怕,一个农民为什么有便宜
不占呢?
一个可悲的事实是,许多土头土脑的农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职部门的不正之风和某
些干部的枉法行为,才使他们成为“熟练的”生意人。他们提着黑人造革皮包,带着好烟名
酒,从乡下来到城里,看起来动作迟笨,一脸忠厚,但精明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开的
“缺口”。
但和胡永合这样的生意人相比,孙少安在这方面仍然没有开什么大窍。他只会请人家在
食堂里吃一顿饭——这是一个得了好处的乡下人通常感谢别人的方式。
说起来,孙少安的身上也还有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说他现在身上的衣着装束,就今非
昔比了。如今他只要外出办事,就会换上那套“礼服”;贴身一套红线衣,外面是一身廉价
混纺毛料制服;足登“力士”牌球鞋;头上戴一顶深蓝的卡单帽,手里象其他生意人一样提
着黑人造革皮包(也可斜着大背在身上)。当然,这身打扮在城里人看来仍然是个土包子,
但在农村,就算得“洋”了。秀莲坚持要让他这样改头换面。少安自己也感觉到,到城里办
事,一身老百姓衣服实在蹬打不开。穿着这身新衣服,开始时还怪有点别扭,以后慢慢也就
习惯了……
现在,孙少安就是这么一副装束,坐在原西县国营食堂的小餐厅里。
他正在这里请客吃饭——当然是为了销售他的砖。
客人是原西县百货公司的正副经理和这个单位管基建的干部。副经理我们已经熟悉了—
—跛女子侯玉英的父亲侯生才。正是因为少平当年曾经在洪水中救过侯生才的女儿,这笔生
意使孙少安多赚了不少钱。百货公司要新盖一座三层楼的门市部,需要大量的砖。有许多砖
厂在竞争这个大买主。当主管基建的副经理侯生才知道少安就是少平的哥哥后,毫不犹豫把
好处先给了他;并且每块砖出价四分——这比当时通行的价格高出二厘。侯生才的“理由”
是,少安的砖好。当然,少安的砖确实也好,压力系数都在一百号以上(七十五号以上就是
国家标准)。
为了感激慷慨的侯经理,少安就在县国营食堂的小餐厅里搞了这桌饭。从原西水平来
说,这桌饭菜已经属最高层次了。桌上有山珍海味,还上了各种酒。少安殷勤地为那三个人
夹菜劝酒,尽量使自己的风度象那么一回事;生活已迫使一个封闭的乡下人向外部世界开
放。
吃菜唱酒的时候,孙少安无限感慨地想起,当年就是在这地方,他和润叶曾经一块吃过
一顿饭。那顿饭是润叶请他的。那时,他是何等的窘迫与牺惶啊!谁能想到,今天他能在这
同一个地方,铺张地请别人吃宴席呢?
他由不得想起了润叶——这几年,他很少再想起这个曾经爱过他的人。对于一个在实际
生活中陷入千头万绪矛盾中的农民来说,没有那么多闲暇勾起自己的浪漫情思。不过一旦想
起这个人,他就会想起自己整整一段生活历史;不仅是当年他和润叶的关系,还有他自己和
一家人曾经度过的那无比艰难的岁月……
他在饭桌上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此则,他痛苦地想到,他们家其他人的情况眼下仍不
景气。分家以后,父亲的负担加重了,那么大年纪,还得象小伙子一般出山劳动。弟弟一个
人流落门外,谁知成了一种什么样子。姐姐家的状况更是一如既往;就连上高中的妹妹,也
是很艰难的。
孙少安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内心里刹那间升起一股羞愧之情:分家之后,他只
顾他自己的事,对家里其他人几乎没尽什么责任。他太混帐了!一天忙着为自己赚钱,连弟
弟和妹妹都没顾上去关照一下——他们严格地说还没有长大呢!
孙少安勉强陪着笑脸吃完了这顿饭,把三位客人送出了国营食堂。
他决定立刻到中学去找妹妹——他要给她留下五十元钱。
是呀,亲爱的妹妹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她已经长成大姑娘,尤其在穿着方面应该象个样
子了。本来,他想自己到商店给兰香去买几件衣服,又怕不合身,就决定到中学去把钱送给
妹妹,让她自己去挑拣着买一身好衣裳。
孙少安提着那个黑人造革皮包,急匆匆地往中学赶去。在此之前,他已经打问好去石圪
节的一辆顺车;给兰香把钱送下,就得赶紧搭车回去——他已经出门几天,心里惦记着家里
那一摊场。秀莲一个人顾不来啊!
兰香正在上自习。他把她从教室里叫到外面的大操场上。他先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妹妹的
情况。
兰香说她什么都好着哩。
他于是就掏出那五十块钱来给妹妹。
可兰香却不接这钱。她不知为什么眼里突然涌上泪水,说:“我有钱哩……”
“你哪来的钱!”少安见妹妹不接钱,有点生气。“我二哥每月给我寄十块……”
孙少安一下子呆了。
呀,他没想到弟弟一直给妹妹寄钱!
他的喉咙顿时象堵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他有些声软地说:“你二哥给的是你二哥的,这是大哥的,你拿上给你买一身时新衣
裳,你看你这身衣裳都旧了……”兰香抠着手指头,突然扬起脸用泪蒙蒙的眼睛望着大哥,
说:“哥,我知道你的心哩。现在分了家,你们那面有我大嫂哩。我不愿叫你作难。你不要
给我钱。我不愿意大嫂和你闹架,我手头宽裕着哩……”
孙少安的眼窝发热了。
他接着又硬把钱往妹妹手里塞。兰香却调转身,手抹了一把眼泪,跑回教室里去了……
孙少安手里捏着五十块钱,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中学操场上,一颗伤痛的心象是泡在了苦涩
的碱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原西县中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原西县回到石圪
节公社的……孙少安在石圪节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