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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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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碱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原西县中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原西县回到石圪
节公社的……孙少安在石圪节下车后,便神情恍惚地向双水村走去。

一路上,那无声的哽咽不时涌上他的喉咙。他的胸口象压了一块石头。多么痛苦啊!他
记起,那年因为扩大自留地在公社批判完后,他就是怀着这样痛苦的心情,从这条路上往村
子里走。那时的痛苦一切都是因为贫困而引起的。可现在,他怀里揣着一卷子人民币,却又
一次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

生活啊,这是为什么?贫穷让人痛苦,可有了钱还为什么让人这么痛苦?

过了罐子村,在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孙少安实在忍不住了。他突然从公路上转入一块
庄稼地,找了一个四处看不见人的土圪崂,一下子扑倒在土地上,抱住头痛哭起来!山野悄
无声息地倾听他的哭泣。

落日将要沉入西边的万山丛中,圆圆的山包顶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温暖的桔红。有一
群灰白的野鸽从蔚蓝色的天空掠过,翅膀扇起一片嗡嗡的声响。不远处的东拉河边,传来黄
牛的一声低沉的哞叫……好久,孙少安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拍掉衣服上的灰土,又抹下头上
的布帽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无精打采地卷起一支旱烟棒,蹲在地上静静地抽起来。他脸
色灰暗,看上去象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拐过一个山峁后,他猛地立在了公路边上。

他看见了他的砖厂!那里,制砖机在隆隆响着,六七个烧砖窑的炉口闪耀着红光;滚滚
的浓烟象巨龙一般升起,笼罩了一大片天空。

一股汹涌的激流刹那间漫上了孙少安的心头。他疲惫的身体顿时象被人狠狠抽打了一
鞭,立刻振作起来了。

是的!不论怎样,他还得在这条新闯出的道路上顽强地走下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
的心不能乱!这么大的事业,如果集中不起精力,搞倒塌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决不能松劲!他还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
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孙少安迅速地卷起了一支
旱烟卷。

他鼻子口里喷着烟雾,扯开脚步匆匆地向他的砖厂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拢着白羊
肚子毛巾的妻子,已经立在一堵蓝色的砖墙旁等待他了。


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

托马斯·曼爱情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一般而
论,这件事对他们为说,出现得是有点过早了,因为他们都才十九岁。不过,仔细一想,也
有情可原。可为他们一同出生在高家村,从光屁股一块玩到懂得害羞的年龄,一起背着书包
上村小学,又一起背着铺盖卷进城上中学,直到眼下高中毕业,并且报考了同样的大学和专
业。现在他们正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十几下抽的朝夕相处,加上这几年洪水一样的
爱情电影的熏陶,少男少女心灵中那根神秘的琴弦终于被拨动了,并且弹出了第二组不那熟
练的、然而是异常美妙的和音。

大年是前村高仁山二小子。他和他那老实巴结父亲一样,带着一身淳朴的、倔强的憨
气,就像黄土里长出来的一株高粱。当然,这种人往往有一种别人很难比得上的品质,那就
是非常有耐力,能经受得住摔打。这一点也像田野里的高粱。如果各位有机会大旱之上,到
中国北部的山地里一走,就会看见,当许多植物被烈日烤晒得蔫头聋脑时,吸有高粱却倔强
地挺着它的腰杆,并且会在秋后捧出一穗红艳艳的颗粒来。

就说大年的父亲高仁山吧,虽然岁数已经不小,但硬是一个人强撑着,用辛勤的汗水供
两个小子上学,非让他们求得“功名”不可,大小子前年考大学名落孙山,已经收心务农
了。可他并不灰心,继续向乡亲们发誓,要把他的大年送进大学门。大年这孩子虽然并不特
别聪敏,倒也像他父亲一样的股牛劲,靠着勤奋,学习一直也还是很出众的。

小丽却是另外一种孩子,聪明、伶俐,活泼得像一只小山羊。她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农
村娃,但非常富于幻想。就说她和大年爱情(姑且这么说吧),也是她首先主动表示的,并
且有一次在星期六回村路上,还逗得大年电影里那些恋爱的人那样,在后面追着她跑。她
呢,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地表演了一些淘气的所谓“慢镜头”动作……在这些日子里,憨
厚的大年已经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恋爱了,这就意味着孩子时代的结束。
他爱小丽,如同爱明丽太阳。可异他爱得太认真,太迷恋了,以致影响了他最后一年的学
习。不久他就将知道,他为此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当然,就我们来说,是可以原谅的:因
为我们在凶这磁年龄的时候,也往往不能完全把握住自己感情和行为。但一个人的痛苦和不
幸,往往就在这时候开始,而真正的人生,也许就在这时候开始。

一霹雳击倒了高大年:他没有考上大学!他落榜了!

这天,当确切的消息传来以后,他一个人跑到村前的打麦场上,痛苦而麻木的躺倒在一
堆乱草里。他儋,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拍他寻短见。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
个个满脸晦气地蹲在他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叹气。这更使他的痛苦加
深了。唉!他辜负了眼前这三个人对他付出的辛劳和寄予的厚望。

“我早看出来,你让小丽把你耽搁了……唉!你这糊涂小子!本来就应该先立业后成
家!再说,你还是个娃娃嘛,不好好学习,能出息吗……”父亲两只粗糙的手互相搓揉着,
诉说着心头的怨气。

“那是个妖精!他大哥咬牙齿地说。

“不怨她!他一下子坐起来,脸上带着种愤怒的表情。他不能容忍他们用这样一种轻藐
的态度对待他视为神对的小丽。他虽然因此而没有考上大学,但他并不后悔他的爱情。这倒
决不是一种孩子气:因为我胶知道,他一直是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件事的。

他父亲也愤怒了,一闪身站起来,激动得两片嘴唇直颤,睦来他真想破口大骂,但气极
了反倒找不出一句话来,他只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摸了一把胡茬脸,拧转身就走。仁山老汉
一边走,一边叹息,往日倔强的头颅低垂到胸前,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乡亲们宣告:他望子
成龙的梦想已经彻底破灭了!

这时,时光正值中午,夏末初秋的阳光仍然热辣辣地照耀着大地。大年呆坐在土场上,
汗水在那张像高一样红扑扑的脸上流淌,两只手在泥地上抠来抠去。他妈在来边流泪。他硬
劝说他妈回了家。他让她放心:他决不会自寻短见,他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呆一会。

当然,他让他妈离开这里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因为他看见小丽正从县城那边的公路
上走回来。她要回家,必然要经过这个土场。

他眼前升起了另一颗太阳。痛苦暂时又被一种莫名激动所淹没。他等着她向他走来。

她走来了。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碰到他,脸上明显地带着一种惊讶——也许这样说不
准确。但这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立即兴历地掏出了一张纸片在他眼前晃了
晃,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录取通知书!省师范大学化学系,是报考的第二志愿……”她
也才十九岁,根本不能在一个遭受巨大痛苦的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欢欣。当她明白过来她这一
举动的不妥当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她可怕地发现,她面前这个人脸一下子变得像死灰似
的惨白,接着,听从坐到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

“我过几天就得走,报到时间很紧……”她开始尽量掩饰她的激动,但声音仍然在颤抖
着。

“咱们将永远是好朋友。”别看她年龄小,倒也学会了一点世故。她这句话实际上暗示
了一种明确的思想。

可惜老实巴结的他,听不懂这句话里的真实含义,反而被激动了;但她不等他开口,马
上又裤充说:“我们年龄都小,以前是闹着玩哩,本来,我真盼望我们一起上大学,将
来……我心里很为你难过。大年,你想开些,你的学习本来不错,可人的命运难说。当然,
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

唉!原来是这样。这一回他算真听懂了。他感到眼前的太阳一下子失去了那耀眼的光
辉。他用惨重的代价换来的竟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在这短暂的一刻里,就把高大年从童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天真都永远地扫除干净了。是
的,他第一次知道:人生实际上是多么严峻啊!

他什么话也没说,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汗水,像他父亲刚才那样,拧转身就走了。不过,
他不他父亲那样把关在胸前,而是尽量地抬起来,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全世界宣告:他高大
年现在才真正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这双重的打击,就是搁在饱经世故的成年人身上,也够沉重
的了,何况他才十九岁——严格说来,还是一个孩子哩。

他原来就为多说话,现在完全沉默了,像个哑巴,一声不吭地跟着父亲和哥哥,开始了
艰辛的劳动生涯。好在村里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在一块干活了,他的不快了只有家里人才
知道。他尽量躲避着外人。

黑夜,他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于是就披上冬天才穿的棉袄,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独自
一个人在村前的河湾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活像一个夜游神,小丽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纠缠
他。他想恨,但又恨不起来,因为过去那些无限美妙的感情仍然在他心头温柔地盘缠着,一
丝儿也剪不断。

但是,更痛苦的是,他觉得他愧对了一个好时代。眼下国家正需要有知识的人才,而他
又多想为祖国做一番大事业呀!四个现代化对有些人来说,只不过是个口号罢了,但对他这
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他知道,未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需要他们
这一代人充当祖国的脊梁,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遭受了不幸!

“我太痛苦了……他想。

“但是”,他又想,“难道我就这样甘愿让痛苦的火焰把自己给毁了?不该啊!正因为
我如此痛苦,我才要争一口气!不仅要好好劳动,还应该好好学习!小丽,我总有一天还要
此见到你,你等着看吧,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他这样想着,牙齿便在嘴里咬得格崩崩
价响,两只物也不由得握成了两只拳头。年轻人的血液又在他周身沸沸扬扬,一种新的意识
终于在他的头脑中苏醒了。

他仍然沉默寡言,拚命劳动。

不久,高仁山老汉发现在他们出山干活的路上,到处栽着一些小石片,上面用白粉笔写
着一些“洋字码”。老汉认出这不是中国字,而又写在这山野里,弄得心惊肉跳,以为是出
了外国特务,他把这件神氦的事告诉了老婆却不以为然地对他说:“你没看咱们茅而里的石
头上也写着?”大儿子忍不住笑了,对父亲说:“你真可笑!外国特务路到咱这里干啥呀?
‘特务’就在咱家里。那是大年写的英语单词。”

“那是怎啦?”父亲问大儿子。

“怎啦,他还想考大学!”

老两口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仁山老汉摇摇他那已经苍白了的头,说:“还是好好劳动
吧,咱先人的坟墓没得着好风水!”

不管怎样,大年重新奋发起来。他首先从他考得最糟的英语开始复习。他不愿意呆在家
里埋头学习,以免不了解内情的人把他看成个二流子,知道内情的人又乘机笑话他。他有他
的自尊心。

但是这种学习是极其艰难的。每当他背着一捆庄稼从山上下来时,汗水腌疼的眼睛已经
分辨不清他栽在路边小石片上的那些英语单词了。但他仍然拚命完成每天的学习计划。日月
流逝,他变得像一个苦行僧一般,经常累得眼睛迷迷糊糊,走路摇摇晃晃,头总是有敢无力
地耷拉着。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的精神却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高扬过,看吧,他走路念念有
词,他上厕所念念有词,他在煤油灯前伏案演算,常常因打盹把头发烧着,满头一片焦
黄……所有这一切,他都忍受着。有时,痛苦的浪潮猛然又袭上心头,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每当这时,他就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话:“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

此刻,痛苦也正的折磨着另一个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小丽她妈。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土地解冻,大地又孕育着一种勃然生机。可是这季节,对一关节
炎病人却不是好兆头。

小丽她妈每到这时,腿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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