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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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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呀,孙少安这小子公然不服从大队党支部的决定,简直无法无天了!

可是,在耕翻麦地前,田福堂眼睁睁地看着他所在的一队“乱”了……

那些天里,整个田家圪崂处在一种纷乱的激动之中,在田福堂的记忆里,这情景只有在
土改和合作化时出现过。看吧,天一黑,人们把饭碗一撂,鞋底子掼得山响,就纷纷涌到一
队的饲养室,吵嚷大半个夜晚。

一切很快被确定了下来。

正式分组的那晚上,副队长田福高终究是同族人,专意客气上门来把田福堂也请去了。
福堂尽管一肚子不舒服,也只好一脸丧气去了饲养室。他不去不行,因为他自己也是一队的
成员。

田福堂压抑不住痛苦,一开始就极没修养地和队长孙少安没头没脑混吵了一架,然后甩
手走了。是的,他太痛苦了。当年搞合作化时,他曾怀着多么热烈的感情把这些左邻右舍拢
合在一起;他做梦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大家又散伙了。随着集体的散伙,他的精神
也七零八碎了!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但他也没有能力拒挡这个潮流。

是的,尽管他拂袖而去,田家圪崂的生产责任组照样划分开了!

当然,一队也总不能把田福堂甩下不管,得让他加入到某个责任组去。

可责任组又是自愿结合,没有哪个组愿意要党支书!要田书记等于要一个负担——他常
不是开会,就是“做工作”,一年四季劳动不了几天。

啊啊!以前人们谁敢想象,堂堂的田福堂,竟然能被冷落到如此地步!

谁也没有注意,那晚上田福堂的儿子润生也来参加会。他父亲甩手走后,这个瘦弱的青
年没有走。他最后看没有人愿意要他爸,就把孙少安和田海民拉到一边,恳求说:“我们家
能不能和海民哥一个组呢?你们不要计较我爸,他年纪大了,又是老脑筋。你们就把我看成
是我们家的主事人。我爸气管有病,劳动可能不行。但我自己不教书了,准备到责任组劳动
呀……”

孙少安和田海民有点惊讶地听完润生的话。他们没注意到这个并不起眼的娃娃,已经成
了一个大人——一茬又一茬的男人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走上了严峻的生活舞台。

在这个诚恳的青年面前,两个已经成熟的庄稼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此刻,他们大概就
能想起,当年的某个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有了成人的参与意识,庄严地面对着生活的挑战。
这样的青年理所应当值得尊重。

少安立刻劝说海民将润生一家接受到他的组里。海民同意了。不管怎样,不能把支书丢
下不管;再说,润生这么恳求,他不好伤这娃娃的脸——自家吃亏就吃亏吧!

海民虽然同意了,但说他还要和他爸和组里其他几家人商量一下。

撂在空摊上没人要的还有我们的玉亭同志。不过,他即是纯粹的累赘,少安也不会把二
爸拒之门外的——他只能把他收留在自己的组内。玉亭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放心地攻击这
“资本主义复辟行为”——他知道侄儿最终还得要他。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双水村的第一生产队就化成了十几个责任组。一般一个组四五户人
家。都是自愿结合在一起的,大都是父子或亲近的门中人在一块。生产队的土地、牲畜和农
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组户数、劳力和人口分配开来,实行以组核算。

在饲养室田万江老汉的窑洞里各组组长象占卜般紧张地抓完纸蛋后,众人就先后拿起绳
索丈量麦地了。麦地一分开,马上又分秋田。秋田在分配时,另外考虑了各块地今年庄稼的
长势。牲畜由干棚圈方面的困难,这半年仍将由田万江统一喂养——万江老汉这半年被“提
拔”到了民办教师的位置上,参予所有责任组的分配……双水村一队的责任制组并不是个例
外。与此同时,黄原各地的农村生产责任制都铺排开了。当然,地、县、社、队各级领导,
既有积极支持和投身于这变革浪潮的人,也有不少人处在不理解甚至反对的状态中。有的同
一级领导中,往往给下级发出了相互矛盾或对立的指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黄原行署号召
全区推行生产责任制的同时,地委管辖的《黄原报》却接二连三发表评论员文章,对责任制
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是一个混乱的非常时期。群众中广泛流传的几句顺口溜形象地概括了眼
下的形势:上面放,下面望,中间有些顶门杠!

正因为这样,本年度下半年全地区出现了各种生产方式并存的局面。情况真是五花八
门!比如石圪节公社东拉河流域的四个村庄,罐子村全村实行了生产责任组;双水村半个村
实行了生产责任组;下山村干脆包产到户了;而公社所在地石圪节大队却仍然坚持他们的大
集体生产方式……在双水村田家圪崂一队生产责任组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金家湾那边的二
队却按兵不动。这当然是有原因的。金家湾这面的人中农以上成份的居多,合作化时他们不
积极,许多人因此被收拾得多年抬不起头。现在又要把集体往开分,他们一时鼓不起这种勇
气。当年因为对集体化不积极而受到的批判,仍然记忆犹新;现在怎么敢贸然把集体弄散伙
呢?

不过,说实话,金家湾许多人的心都被田家圪崂分队分乱了。他们激动地注视着东拉河
对岸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心里盘算:如果一队的责任组成为事实而存在下去,不久他们也许
就能步其后尘了。

紧接着时令就到了耕翻麦田的时候,金家湾的人看见,田家圪崂那面的人象发了疯似
的,起早贪黑,不光把麦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还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
挖过,将肥土刮在地里。麦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哈呀,
这些家伙是种地哩还是绣花哩?瞧,所有的秋田不仅锄了三遍草,还又多施了一次化肥!不
得了!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几年,田家圪崂许多人家要发得流油呀!金家湾的人眼发红,手
发痒,心里象钻进去了许多毛毛虫……

往日吵吵闹闹的田家圪崂,现在一整天鸦雀无声,再也看不见什么闲散人,甚至连女人
和娃娃都到地里拼命去了。

可是田福堂却关住门,一整天躺在土炕上不起来。他不时地闻纸烟,闻罢后又咳嗽老半
天。他难受,从内心深处说,他难受的不仅是集体被弄散伙了,而最主要的是,集体散伙
了,他田福堂怎么办?”

是呀,多少年了,他靠集体活得舒心爽气,家业发达。他能不热爱集体吗?没有了集
体,也就没有了他田福堂的好日子;他的命运和集体息息相关。如今让他也上山握老镢把
吗?他已经多年不摸劳动工具;况且这把干骨头,又有气管炎,怎么能一年四季山里土洼里
下呢?

在土炕上躺了几天以后,田福堂实在憋闷得不行,就一个人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散心。
走到石圪节街上,田福堂看见集市也和往年大不一样了,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东西和那
么多不三不四的生意人!年轻人穿着喇叭裤,个把小伙子头发留得象马鬃一般长。年轻女人
的头发都用“电打”了,卷得象个绵羊尾巴。瞧,胡得禄和王彩娥开的夫妻理发店,“电
打”头发的妇女排队都排到了半街道上……田福堂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溜达了几圈后,就想
到公社去和徐治功拉阵闲话。白明川提拔到县上后,徐治功就成了石圪节的一把手。

他到公社时,徐主任正和一个干部蹲在院子的凉崖根下下象棋。杨高虎端个洗脸盆,在
灶房门口拔野鸡毛。不知哪个窑洞里,传出来吼雷一般的鼾声。

公社里从来没有象如今这样消闲啊!

田福堂蹲在徐治功旁边,一边看下棋,一边问治功:“你们怎不下乡搞责任制呢?”徐
治功一步将对手“将”死后,引着田福堂一边往办公窑走,一边说:“现在不是要尊重生产
队自主权吗?公社还有屁事可干?上面说责任制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那就让农民自己看
着去办吧!反正搞好搞坏,和公社球不相干……这你比我清楚!这都是你弟弟的政策嘛!”

田福堂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治功的办公窑里支吾着应付了几句,喝了一杯茶,
就又告辞出来了。

田福堂本来是到石圪节散心的,没想到越散心越烦。治功刚才提起了他弟弟,使他忍不
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现在也调到黄原去工作了。他是半年前才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关
系糟糕透顶。老天!为什么家事国事都这么不顺心呢?

赶集回来,吃罢晚饭,田福堂又一个人来到中窑里,仰靠在被垛上闭住眼休息。胡盘乱
算一天,也够熬人的。正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润生进来了。

儿子立在脚地上,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爸,我下半年不准备教书了。”

“为什么?”田福堂直起身子问。

“我到责任组劳动呀!”

“胡闹啥哩!好好当你的教师!”田福堂生气地说。“爸,农村眼见要分开种庄稼呀,
这学校怎个办也说不来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教这书哩……”

“只要能教一天,你也要教呀!”

“爸爸,我已经想过了,现在生产队一分开,咱们家没有劳力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
上山。我准备劳动呀!爸爸,你放心,我肯定能养活了你和我妈。再说,我要是参加了劳
动,村里人就看不上你的笑话了。我以前没劳动过,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明天就准备到海
民哥的组里去出山……”田福堂眼眶里旋转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对儿子说:“爸爸舍不得让
你去受苦!听爸爸的话,还去教你的书;爸爸准备出山呀!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病,能劳动
哩……”“主意我已经拿定了,下半年我不再去学校!”润生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儿子刚一走,坚强的田福堂趔趄着身子关住门,然后一头扑倒在土炕上的被堆里,咧开
嘴无声地哭了……


第六章

麦子种完,犁锄一挂,就到了白露;这时节,锄头也就要束之高阁了。

农历八月,是庄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时光。不冷不热,也不饥饿;走到山野里,手脚时不
时就碰到了果实上。秋收已经拉开了序幕:打红枣、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庄稼人孙
少安的心情和这季节一样好。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几年前他梦想过的一种生活,现在
开始变成了现实。一群人穷混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

谁说这责任制不好?看看吧,他们分开才一两个月,人们就把麦田种成了什么样子啊!
秋庄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庄稼人不是在地里种庄稼,而是象抚育自己的娃娃。最使
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象生产队那样,一年四季
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庄稼人也愿意活得自由啊!谁
愿意一年到头牛马般劳动而一无所获呢?人们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艰辛,那是应该收获欢乐
和幸福,而不是收获忧虑和苦痛的……

少安感到,他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一年多前,当他象现在一样
把队分开的时候,父亲曾多么担心他栽跟头呀!好,现在老人放心了,因为上面有人支持让
这样搞哩!

在他们这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
牛着不出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的被吆起身
了。对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
——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经半
白,但也没什么大病,照旧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年二十一
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去年考入了原
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高中住校,两个星
期才回家一次。

他们家里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实行责任组后,他姐夫王满银就跑了
出去。说是做生意,可这二流子两手空空,谁知到什么地方瞎逛荡去了。政策一宽,社会一
松动,有些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向外地和城镇流去。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气和手
艺挣钱;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么手段谋生呢。他们村金俊文的大儿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
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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