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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黄昏以后,刚刚入夜,白天的妆已经有一点乱掉了,这些华丽宫廷里的女子,要再化一次妆。从这句词里可以感觉到女子皮肤上的细腻,白,像雪一样美。“春殿嫔娥鱼贯列”,在他的宫殿当中,那些妃嫔,那些美丽的女子盛装像鱼一样排在那里。“凤箫吹断水云闲”,宫廷里面养了非常多的伶工,唱着美丽的歌,吹笙、吹箫,音乐竟然让宫廷里的烟雾都散开来了。“重按霓裳歌遍彻”,音乐演奏完了,开始重新演奏霓裳曲,“霓裳曲”是唐代的大曲,是穿着彩色华丽的衣服去跳的一种舞。《长恨歌》中也提到霓裳羽衣曲。
“临风谁更飘香屑”,这么美的音乐,这么美的舞蹈,是谁锦上添花,随着风,撒了很多花瓣?“醉拍阑干情味切”,好像已经喝醉了酒,在那边拍着栏杆唱歌。这都是在写皇宫里面的娱乐生活,是追求感官愉悦的华丽生活。“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宴会结束的时候,李后主跟旁边的侍从说,不要点那个红色的蜡烛,因为今天的月光特别好,他想趁着月光踏着马蹄回家。这个皇帝就是一个诗人,他大概注定非亡国不可,爱美爱到这种程度,享受美享受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不敢相信可以把政权放到他手上。
在李煜早期作品当中,我们读不到感伤,他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感伤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富贵的第三代,也可以说是最幸运的人。祖父打天下,父亲守成,孙子干什么呢?当然就是花钱,就是挥霍。所谓富不过三代,大概就是讲这个意思。所有偏安江南的朝代到第三代,常常出现这种现象。华贵、富丽,又有点糜烂的生活出来了。
后半生的亡国之痛
等到宋太宗大军南下的时候,李后主吓了一跳:“怎么打仗了?”他曾在诗里写过“几曾识干戈”,什么时候想到要打仗?从来没有想到要打仗。从皇帝忽然变成俘虏,巨大的命运转折,使他在文学史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王国维说李后主的第二个角色,是他后期的诗担负了基督、释迦牟尼的原罪感。他是一个亡国之君,觉得所有的罪都由他来承担吧,不要让百姓受苦,所以他后期的文学忽然跳到很高的境界。王国维对他有两个评价:一是说他是词的改变者,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的革命者;二是他后期亡国之后,担负了人世间最大的苦难,所以认为他同基督、释迦牟尼一样,有巨大的赎罪感。这样一个角色,也许是非常值得我们去理解的。
作为一个帝王,李煜身份很特殊。我们很难要求他前半生会有不同凡响的文学表现。因为他的生活,在某一个部分,可以说已经被注定了。祖父是皇帝,父亲是皇帝,他顺理成章要做皇帝,又有这么富有的国库,你真的不知道他能做什么。在《玉楼春》里面,我们看到他对于整个生命的态度,跟后来亡国以后的感觉非常不一样。《玉楼春》还不能代表他早期最典型的淫乐风格,如果读他的“手提金缕鞋”,真是觉得这个皇帝玩得有点太过头了。
王国维在评论他的时候,有一种很特殊的悲悯。王国维说李煜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在一堆女人当中长大,没有办法要求他不写这样的诗。他根本没有机会出宫,没有机会到宫廷外面去看人生百态。他生命另外的一个开始,就是亡国。他前半生面对自己追求感官上的愉悦,是诚实的,后半生亡国以后他的哀伤也是诚实的。
《破阵子》
《破阵子》是李后主一首重要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在亡国之际生命形态的转折,好像忽然感觉到自己过去的富贵繁华都幻灭了,这首词大概是李后主对他自己一生最诚实的回忆。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是讲李氏王朝在江南四十年的历史,不是讲他自己,是从他的祖父到他的父亲再到他,三代李氏王朝。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国家会灭亡。他们大概拥有了三千里土地,所以说“三千里地山河”。他回忆南唐四十年来的统治,将近半个世纪的繁华,“凤阁龙楼连霄汉”,皇宫里面盖的那种非常漂亮的房子,装饰着凤和龙的楼阁,简直已经连到天上去了,像摩天大楼一样。“玉树琼枝作烟萝”,皇宫里面种的树木像玉,树枝就像宝石,华丽珍贵,在园林当中流荡的烟雾,薄得像织出来的纱一样。他在写一种富贵,富贵之下,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打仗,“几曾识干戈?”
王国维对他的评价中有很大的悲悯,一个偏安江南的皇室的第三代,大概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北方的宋王朝已经建立,虎视眈眈,宋太宗正要挥兵南下,一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深情男子,根本没有想到什么叫做战争。顾闳中画过一幅《韩熙载夜宴图》,画的就是当时在李后主的朝廷里面做大官的韩熙载,他曾经建议加强国防,北伐中原,可是朝野上下没有人想打仗,韩熙载后来也放任起来,在家里通宵达旦举行夜宴。后来李后主就派顾闳中住到韩熙载家,把他们家里繁华的夜宴画下来。
在这首词里,可以读到李后主对自己成长经历的描述,如果从比较悲悯的角度来看,也会感觉到这个第三代帝王,大概也只能有这样一个结局。有了这个结局之后,他觉得有一种难堪,他又有一点像天真的小孩,不知道亡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忆到“一旦归为臣虏”,那一天忽然他变成了俘虏,宋太宗把他抓到北方的汴京,封他为违命侯。凯旋了,自然要庆祝,宋太宗招待群臣吃饭,对李后主说:“听说你很会填词,我们今天宴会,就填一个词,再找歌手来唱一唱吧。”李后主就写了词给大家唱,宋太宗称赞他说:“好一个翰林学士。”这里面有很大的侮辱,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帝王。
但是李后主变成俘虏以后,想到的竟然还是美。“沈腰潘鬓消磨”,用了两个典故,“沈”是沈约,“潘”是潘安,是南朝时的两个美男子。这个皇帝真的非常有趣,被抓变成俘虏了,心情很不好,原来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很自豪的身材容貌都开始要憔悴了。王国维对他的欣赏,是因为他的一派天真。他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亡国,什么叫战争,什么叫侮辱。他还在讲他自己的容貌之美,担心自己的容貌要憔悴了。下面是他最哀伤的回忆。他觉得一生中最难过的时刻,是亡国的那一天。古代有一个习惯,君王亡国后,要到祖宗的坟墓前面去磕头,跟自己的祖先告别,然后辞庙。“最是仓皇辞庙日”,李后主用了“仓皇”两个字,敌人没给他很长时间,他就跑去拜庙,拜完庙就被抓走了。他觉得很惨,“教坊犹奏别离歌”,“教坊”是皇室里面的乐队,乐队觉得皇帝要走了,就演奏起充满离别意味的曲子。他看到平常服侍他的宫女,就哭了,“垂泪对宫娥”。这首诗被骂得非常厉害,大多数选本都没选这首作品。
人们觉得到这个时候李后主还“垂泪对宫娥”,真是亡国之君,实在太过贪好女色,亡国的时候还惦记着宫娥,如果他说“垂泪对祖先”好像还可以被原谅。王国维却认为他作为诗人的真性情就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他觉得要走了,最难过的就是要与这些一同长大的女孩子们告别。所谓的忠、所谓的孝,对他来讲非常空洞,他没有感觉。这里颠覆了传统的文以载道,绝对是真性情。李后主没有感知到家国,他就是感知到宫娥,因为他是跟这些女孩子一起长大的,没有其他机会去感知到底家国是什么。家国对他来讲,只是供他挥霍的富贵。“凤阁龙楼连霄汉”或者“玉树琼枝作烟萝”,对他来讲,这就是家国。至于“三千里地山河”,他哪里去过?疆域对他来讲,有一点像卡尔维诺写的《看不见的城市》,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过,他一直在宫廷里,连南京城都没有出过,一个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第三代帝王,“垂泪对宫娥”就是他应该要讲的一句话。
王国维对李后主的评论,有非常动人的部分。文学的创作,艺术的创作,最重要一点就是是否真实。如果存在作伪,就是有问题。可是当文化传统要求文以载道时,我们不得不作伪,不能不载道。李后主写的“垂泪对宫娥”,如果以现代视角来看,刚好颠覆了人的伪善部分,所以王国维认为他从此以后背负了释迦牟尼与基督的原罪。他到北方之后,觉得身上背负亡国之君的原罪,后来的宋徽宗也是如此。他们完成了文化上的角色,却输了政治上的角逐。
政治上的失败者,文化上的贡献者
在政治历史上,李后主、宋徽宗都是亡国之君,是受诟病与批判的,可是在文化上,没有李后主就没有宋朝的词,没有宋徽宗就没有南宋和元以后绘画上这么高的成就。他们在文化上的贡献是非常惊人的。
宋徽宗留下一个传统,作为一个执政者,如果没有文化方面的收藏,是不配作为执政者的。后来的人接受了这种理念,因为他代表了正统。正统并不是政治,不是政权,而是一种意识。正是这种意识,使一批文物一直被保存下来,在任何战争当中,执政者最先要带走的就是这些文物。没有宋徽宗,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观念。在文化创造的历史上,李后主和宋徽宗这样的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传统的美术史上,他们两人是被批判的,政治上的评判被带到了美术史的评价上。如果写政治史,宋徽宗被批判是正常的,可是写美术史批判宋徽宗如何立论?宋徽宗的个人创作丰富到了惊人的地步,他的收藏、他编纂的画谱的影响力都极大。这说明政治史一直都在干扰着文化史,我们还没有独立的文化观。我想这是我们在美术史、文化史上,将来一定要纠正过来的一个大问题。一篇文学作品被选入国文课本,常常不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而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在这种状况里,一代一代人会被牺牲掉,无法看到真正的文化创造力。
我们可以知道文天祥的《正气歌》、方苞的《左忠毅公轶事》、林觉民的《与妻书》为什么被选进课本?不见得因为是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才会觉得当李后主写出“垂泪对宫娥”的时候,颠覆性有多么大,他等于是打了已经习惯于伪善的文学传统一个耳光。他就是不要挥泪对家国,而是挥泪对宫娥,这是他的私情。这在我们的生命当中,是令人羞怯和难以启齿的部分,只有天真烂漫的李后主,才如此坦然地写出来。我一直很感动于王国维在写《人间词话》的时候给予李后主新的定位,不然在整个文化传统中,我们甚至都会怀疑,到底应该把他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王国维说没有李后主,就没有宋词的成就。李后主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给予文学形式一种新的可能性。王国维最喜欢讲“境界说”,原来的低俗文学,被提高为有境界的文学。李后主亡国之后,被软禁在宫廷后院,唱着这些歌,忽然对生命有了不同理解。“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们大概从中学时代对这些句子就非常熟悉,熟悉到已经觉得李后主不是在写自己,而是在写生命从繁华到幻灭的状态。
“朝来寒雨”、“晚来风”,华贵的生命面临着巨大的外在坎坷。在不断的打击下,自己的生命应该如何去坚持?“胭脂泪,留人醉”,他还是如此深情眷恋。“胭脂泪”当然是讲女子,胭脂是红色的,红与泪变成了一个意象。我之前提到李后主的词与李商隐的诗有文化血缘上的继承关系,在整个意象处理上,红色与泪变成他后来的重点。李商隐曾经用“醉”去形容流霞。“泪”、“醉”、“红”或者“胭脂”,都是他们喜欢用的字眼,基本上可以总结成从繁华转成幻灭的感觉。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定都于南京的朝代,对于长江东流去的感觉特别明显。在文学当中,李后主把这个意象用到最丰富的状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意象在他的诗中一直被重复,他晚年在北方做俘虏的时候,时常感叹时间的消逝。时间的消逝当中,有一个意象是“故国”。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