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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婪了,也不嫉妒了,也不生气了,什么都没有了。佛印和尚就原信退回说他放屁,苏轼气得半死,跑到金山寺去大骂佛印,佛印就哈哈大笑说:“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苏轼马上就懂了,自己也哈哈大笑,后来还把他做官的玉带押在金山寺里面作为镇寺之宝,说我要这些身外之物干什么。因为你以为自己修炼得很好,既然八风都吹不动,可人家骂你放屁却会生气。所以这个是苏轼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回来做人了。其实修炼是为了回来做人,不是告诉别人我多了不起,告诉别人说我没有那么了不起,才是修行。
苏轼很有趣,你越读他的传记越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处处流露出“我其实做不到”。对于人的眷恋、人世的牵挂他都放不下,可是他每天又写文章说我要放下,在这当中可以看到他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没事的时候吃饱饭他就摸他的肚子,肚子很大,然后就问别人,你知道这肚子里都是什么吗?有人讲是一肚子文章,都在吹捧他,他就摇头说不是。后来问朝云,朝云说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他说对了,其实他很了解自己。我觉得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大智慧,因为在生命里我们会作假,我们甚至会塑造出一个假的自我出来,甚至越来越觉得这个假的自我是真的自我。尤其在修行的过程当中,你越读哲学、宗教的东西,越觉得我领悟了,领悟以后你越容易自大,越容易发言不逊。可是苏轼的每一次悟道过程都会被破功,他就会哈哈一笑,他觉得真好,破功了,因为破功你反而轻松了,你不必背负我是悟道者的那种尊严,我想这是苏轼最了不起的地方。
在《蝶恋花》的后面一段中,可以看到苏轼最充分的悟道过程,就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与墙外有什么关系?本来是毫无关系的,我一直觉得这一道墙变成好有趣的一个象征。当你听到“墙里佳人笑”的时候,其实你动心了,所以你就想要越过这道墙,可是你想越过这道墙的时候,“笑渐不闻声渐渺”。所有眷恋的东西其实又消失了,你只好自己抱怨说,我不应该逾越这个分寸。所以你的烦恼是你自己找的,因为你想逾越这个东西,所以这时你忽然发现“墙里秋千墙外道”是个精彩的开始,因为他在讲一道墙分隔开两个不相干的东西,而当我们硬要它们相干的时候,就会有烦恼。所以我们就发现一个庙里的签再好,可是要解这个签,恐怕需要一点领悟。我常常觉得在生命的经验里面,你会自嘲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其实大部分的烦恼都是没有办法自嘲和调侃自己,僵在那个地方。能够哈哈一笑的时候,就会发现生命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坐牢令苏轼脱胎换骨
苏轼二十岁离开家乡,跟爸爸、弟弟去考试,简直是得意忘形,文章写得那么好,惊动朝野,二十岁就得到这样的声名。欧阳修认为他是所有考生当中最优秀的,可是不敢给他第一名,给了他第二名。放榜以后报告仁宗皇帝,说这是稀世奇才,将来的太平宰相。在得意忘形的状况下,我们看到这个才子其实一直在伤害别人,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所以我觉得很多人为苏轼后来的遭遇打抱不平,认为是小人在陷害他,我倒觉得苏轼自己应该领悟,就是你不知道人会在哪里被伤害了。我们一直以为伤害是一种刻意的,因为苏轼不是坏人,他不会刻意伤害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你写文章这么容易,而别人写文章却那么难,你大概已经伤害到别人了。可是苏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后来不太了解,为什么他每一次做官就派一个最不好的地方给他,于是他就有很多的牢骚,这个牢骚变成他有一段时间写文章的基础。
当然我们看得出来,造成他四十三岁时因“乌台诗案”入狱的那些人,的确是小人,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这与苏轼经常的抱怨是有关的,他的诗句当中有很多句子是抒发不满的,说我这么有才,怎么没有被看重。可是有才为什么一定要被看重?我们看到一个生命如果有一天能够了解“墙里秋千墙外道”的分寸,能够了解有才与无才之间在这个世间同时并存的意义的时候,他恐怕就会有更大的豁达跟包容。可是苏轼在落难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四十三岁前后的苏轼是两个苏轼。四十三岁以前的他,一直受到宠爱而自己不知道。他一直在做官,一直在外放,即使有时候发牢骚,觉得为什么老外派我,觉得最好的没有派给他,可是他没有想到人世间有多少比他更辛苦的生活状态。我想这个是等在一个了不起的创作者后面的东西。
我们看到,当苏轼四十三岁被提解进京,也就是连夜抓到京城关起来的时候,他真是吓死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会落难到这种程度。关在监狱的时候,他的生命是一个大的跳跃,因为常常有审问和侮辱。每天被疲劳轰炸审问,这时候苏轼认识了一个最重要的朋友叫梁成,这是一个管理监狱的狱卒,等于是一个老警察,苏轼过去的生活里没有这种人,他结交的都是欧阳修这种上层的知识分子。这个梁成很喜欢苏轼,觉得他真是被陷害的,所以常常偷偷带一点菜给他吃,冬天给他烧热水洗脚。这个时候苏轼变了,看人不再是只有知识分子,人其实有很多很多种,我相信在他的生命里面有了更大的领悟。我记得有人曾把陷害苏东坡的小人名字一一列出来,后来我跟这位朋友说,其实真的不必,因为我相信苏东坡应该忘掉这些人了。如果苏轼有所谓的修行,这是他修行的机会;如果这个时候他继续抱怨,如果他这个时候继续烦躁,他的生命是不会跳跃的。
在监牢里面的这段时间,我相信是苏轼的脱胎换骨。他写给弟弟的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感人至深,对生命当中所谓的权力、财富和所谓的正直,他没有任何要求;而是说和自己眷恋的人在一起过平淡天真的日子,这才是重要的。所以“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希望下一辈子还能够跟相处很好的弟弟再做兄弟。我想这一点是苏轼不得了的跳跃,他被放出来后下放黄州,整个生命都改变了。大家可以看看《寒食帖》,就是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展览的苏东坡唯一的手稿真迹。当时所有的人都不敢理他,因为他是政治犯,我觉得这是对苏轼一个巨大的考验,一个伟大的创作者要承受这样被侮辱的过程,能够坦然面对你往日的好友完全不理你的局面。
我不知道大家了不了解,当人家都喜欢你的时候,你爱别人是容易的;如果人家都恨你,你还要说你爱别人,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个时候他没有朋友了,没有人敢碰他了,马正卿这个唯一还可以照顾他的朋友,就找了东边的一块坡地去给他耕种,所以苏轼取号“东坡居士”。这个时候苏轼死掉了,苏东坡活过来了。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是这个时候写的,所以大家看到《念奴娇》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苏轼不是走在宋朝了,而是苏东坡走在三国的历史当中了。
可以和历史对话的人,已经不在乎活在当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当一个人可以跟历史里的人对话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活在当下。所以走在黄州的赤壁,这个当年三国打仗的地方,才会生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感慨。所有的人都会随时间过去,高贵的、卑贱的、正直的、卑劣的,总有一天都会被扫尽。时间与今天相比,是分量更重的东西。所以当他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好像曾经在三国活过,他现在再活了一次一样。我们现在看到的在宋词中几乎排名第一的作品里,其实是平实地道来他对历史的感觉:“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道是”,他自己并不确定,他可以把文学作品变成这样的口语。
“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一种历史的开阔,历史的沉重,历史的丰富全部在这里展现出来。五代到北宋的词都在写生活中的小事件、小经验,可是这首词忽然写大事件、大经验了,而这个大经验是因为经过了劫难才看到的。不过要注意的是,苏轼的大经验跟唐代还是不同,他接下来还是回到非常优美的部分。我最喜欢“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有没有发现,这种东西就是宋代精彩的部分,有一点像前面讲过的从“尘满面、鬓如霜”忽然转成“小轩窗,正梳妆”,其实是一个阳刚的沧桑的中年男子跟一个妩媚的少女之间的对比,他表现了两面。
我常常跟朋友说在传统戏曲的舞台上,看到这种对比的就是《苏三起解》。一个美丽的女子跟白发苍苍的崇公道的搭配,就是青春华美与年老沧桑的对比。这首词也是这样,前面写“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样充满男性阳刚的东西,而后面写到“遥想公瑾当年”,突然一转,讲周瑜结婚,小乔嫁过来,那种唯美的、表现青春年华的美的内容出现了,我觉得这是曲调上的一个变化,非常优美。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描绘周瑜在面貌上青春俊美的形态,“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历史不过就是像戏一样,像一个生命在谈笑之间的从容跟自在。用这样的方式去看历史,忽然有了一种轻松,这样就会发现自己始终不能释怀的那种痛苦,在监狱中被拷打、侮辱的痛楚,这个时候何足挂齿,哪里有那么严重?“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其实是在调侃衰老,一个可以“多情应笑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可以笑,可以被笑的,可以被嘲弄、被调侃的。生命应该有这个内容,没有这个内容就是太紧张了,所以他最后写道:“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最后用酒来祭奠江水、祭奠月亮,他感觉到有一天要把生命还给山水。
落难于民间开阔了他的视野
这段时间是苏轼最难过、最辛苦、最悲惨的时候,同时也是他生命最领悟、最超越、最升华的时候。过去讲中国美术史时我跟大家说过,这一段时间他有时候还是很抑郁的,你不要认为他一下就豁达了,他写完这个又开始抑郁了,觉得怎么那么倒霉,被这些人侮辱。有一次他跑到夜市喝酒,被一个流氓一样的人撞倒在地,他很生气,本想跟那个人吵架,可随后他忽然就笑了。他后来给这段时间里他唯一的朋友马正卿写信,说这件事情的发生令他“自喜渐不为人识”,已经渐渐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有一段时间,我把这句话贴在了墙上。其实“自喜渐不为人识”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心态,不是别人认不认识你,是你自己相信你其实不需要被别人认识,我想那种回来做自己的状态非常难,尤其对苏轼来讲,他曾经是一个名满天下的翰林大学士。我想苏轼在这个时候认识了狱卒梁成这些人,对他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他真的下到民间了,而下到民间,知识分子的骄气会消除,骄气是骄傲的“骄”,也是娇宠的“娇”。知识分子太被娇宠了,所以他之前没有办法到民间去变成一个朴素的角色。民间的东西还真是帮助苏轼开阔了文学的意境,所以你看他这个时候写出来的作品,大概都是他最好的作品,不仅有《赤壁赋》,还有《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夜晚到东坡喝酒,醒了又醉,醉了又醒,当然是有一点郁闷,不然不会这样喝酒的。“归来仿佛三更”,回到家里大概已经十二点多了,“家童鼻息已雷鸣”,家里有一个帮他看门的小孩,呼吸的声音像打雷一样。我们很少人这样写诗对不对,好像很不入诗的句子。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他敲门没有人来开门,要是过去,苏轼大概会一脚踹进去然后大骂一顿,可是现在不能进门,就靠着手杖听江水的声音,因为门口就是江水。“依仗听江声”是一种生命的豁达,生命没有必要非要进门不可。所以我们看到他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