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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好像自己与这 些藏品是老朋友了,这次来,不过是抽空会个面罢了。我越接近张伯驹,就 越觉得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我想听他讲讲这些故宫珍品,便问道:“张伯伯,您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
他说:“你又不学字画鉴定。字画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讲的。纸张 、题款、印章、装裱、布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现在是学画,在家 教了你画法,到了这里,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领 会。”
只参观了一个多时辰,张伯驹便催着出门。
“为什么?”我偷偷问潘素。
“先头在家就说好的。看完展览,三人去吃西餐。”
在路上,张伯驹对我说:“小愚,这样的展览,你来一趟是不够的。”
我是听话的。按张伯驹的要求,一个人多次去参观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展 览。但我从没有看到陈列张伯驹捐献的陆机《平复帖》或展子虔《游春图》 。据说,《游春图》里的马,画得最好。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马”。我又 想,官方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宝马归新主,何必见旧人。再说,旧人还被新 主划为了右派。
一天晚上,饭后无事,大家在北屋客厅闲坐。警卫秘书王锁柱进来,对 父亲说:“有一对夫妇来访。”
“是谁?”我问。父亲接过会客单,那上面在来宾姓名一栏里,填着: 潘素。
“快请他们进来。”父亲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步走到庭院,又高 叫勤务员赶快把前后院的电灯统统打开,并瞪着眼对我说:“你的老师登门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接!”
黑黝黝的院子,刹时变得明晃晃。张伯驹夫妇在光晕树影间,快步而行 。我跑了过去。父亲带着兴奋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主宾坐定后,父亲先开口:“这么晚了,你们又徒步而来。一定是有什 么事情吧?”
潘素告诉我们:她受聘,要到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去教国画。
父亲即问:“那伯驹先生呢?”
“当然,我们是一起去了。”
父亲又问:“伯驹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谈妥了吗?”
张伯驹答:“我到艺专也能做点事。如教教诗词,或讲讲书法。”
父亲舍不得他们离京北去,但终归是高兴的。他说:“张先生,这可是 大材小用哇!你们夫妇是有才气和有学问的人,北京埋没了你们。现在,有 吉林的学校请过去教书,也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委屈你们。你们的才学, 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 发挥出来。”
潘素说:“我想,起码那里的生活环境,会比这里好一些。”
父亲停顿片刻后,说:“我如今是个被撤了职的人,在行政方面没有什 么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还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寿轩,是我们民盟 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没有被牵累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可能 还在担任副省长。他即使不担任副省长,中共也会安排他充任其他领导职务 的。你们去后,我会与他联系,把你们夫妇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请他关照你 们。”
潘素既是客气,又是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章部长自己身处逆境, 还要去操心别人的事。”
我知道,坐在爸旁边的张伯驹,是不会说这些的。父亲要给他们饯行, 约他们后天来吃晚饭,说:“凭个政协常委和350元的工资,我请你们吃一 餐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氏夫妇推辞了,说行期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今晚就是特来 辞行的。送客时,父亲执意送至大门。月亮升起来,树影花香,庭院另有一 番朦胧的景致。父亲与张伯驹并排走在前面,俩人一路无话。晚风裹着凉意 ,轻轻吹拂他俩已经开始灰白的额角。
父亲无论如何要用老别克车,送他们。张伯驹答应了。到了大门口,父 亲双手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如果你们夫妇休假回北京,一定要来我这里 !”
人走了,灯灭了。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宁静。
夜已转深,父亲仍无睡意。说:“小愚儿,陪老爸爸再坐会儿吧。”不 想,父亲与张伯驹的淡泊之交,于短别之际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张氏夫妇去长春不久,民盟召开中委会。开会期间,爸特意请徐寿轩吃 饭。谢天谢地,徐寿轩没有回绝,来了。虽是老友重逢,但没有了以往那种 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气氛,彼此客客气气地扯些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 不过,父亲已经很知足了。那时国家已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一桌饭菜是用 心准备了的。在饭桌上,父亲提起了张伯驹,遂问徐寿轩,是否知晓其人。 徐以点头做答。
父亲郑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张伯驹和潘素后,说:“希望 你在吉林能关心、照顾这对有贡献的夫妇。潘素的工作已经定了,是在一个 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张伯驹的工作好像还没有确定,他在文物鉴定、艺术鉴 赏方面是中国一流专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寿轩,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 跟省里的人疏通一下,给张伯驹安排个妥当的、能发挥他专长的工作?”徐 寿轩当时满口答应。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关心、照顾过张伯驹夫妇。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 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 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 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 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 和梁师傅想方设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 。张伯驹告诉我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 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 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 ,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文物博物的 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 见他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潘素听了,直说可惜。
张伯驹却道:“关系不大,诗画是一辈子的事。”
饭后,潘素细言细语对我说,抽个时间把借我以供临摹之用的她的画作 ,清理出来还回去。她还特别做了解释:“要这些画,是为了带去吉林作教 学示范。”
潘素的《什刹海冬景》水墨画,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存放在我的书房。 苍遒的树干,无叶的柳枝,不过寥寥数笔。晦暗的天空,含雪的远山,尽在 随意点染之中。我指着画对父亲说:“我太喜欢它了,不想还给潘素。爸, 我能请求她把这张画送给我做个纪念吗?”
“不行,必须还。”父亲口气无庸置疑,我心里很不痛快。
父亲见我面带不悦,便道:“我的小女儿,请记住,画只能由画家主动 送你,而你决不能向画家讨要。这是规矩,也是修养。我有不少齐白石的画 ,却没有一张徐悲鸿。其实,我跟悲鸿的关系要比齐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 。他身边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学生的老婆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 风韵的,令许多的光棍学生暗羡不已。现在悲鸿的马,被认为是他最拿手的 。而我始终认为悲鸿的油画,特别是裸体女人画,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 次在任公(李济深)家中,他对我说:‘伯钧,我送你一匹马吧。’我说: ‘我不要你的马,我要你的女人。’悲鸿听了,摇头说:‘那些画,是不能 送的。’”
父亲的确喜欢油画和西画中的裸体作品。他每次去欧洲开会,用公家发 的外汇除了买黑格尔的书,就要买些油画画册和裸体素描画册。与之同行的 画家邵宇吃惊于他的这一爱好,曾主动送过不少质量很高的西方绘画图册。
父亲说:“人体绘画,中国不行。”他见我也喜欢,遂将这类藏品全都 搬到我的画室存放。
后来,父亲又送我一张18世纪德国印刷的铅笔素描画。画面是位端坐 在钢琴旁、一手扶键的美丽少女。
“你看,她的神态有多美。”父亲赞叹不已,并亲自将素描画镶嵌在银 灰色的木质雕花相框内,悬挂在我的画室。
有一次,父亲发现了我临摹潘素的一尺见方的习作,画的是中国山水画 中司空见惯的松林与石崖。父亲说:“我来收藏它。”
我说:“是我的临摹。”
“我知道。”
“爸,等我画一张自己的,送你。”
父亲摆出一派庄严的样子,说:“好。我等着,等我女儿的画作问世。 ”说罢,我俩大笑。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与张氏夫妇失去了联系,父亲与他们 也没有了往来。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已是万念俱灰。对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 刻怀疑的他,真的写起诗来。他一做诗,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诗比说话还要 利索的张伯驹,便要自语道:“这对夫妇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 父亲的诗,绝句为多,都是信手写来。树上的麻雀,窗外的细雨,炉上的药 罐,外孙的手指,他都拿来入诗,唯独不写政治。一个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 ,由政治而荣,因政治而辱,而最终超然于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应为他悲 伤,还是该向他祝贺?
1969年5月17日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我正关押在四 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一年后,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 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从宽处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 。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跨天(泉)庐(山)宝 (兴)三县。那里与我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夫人) 。我站在茶园,遥望大雪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1979年5月17日,父亲去世后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离开了这个 世界。我被宣布:无罪释放。宣读时,我无喜无悲,宣读后,我面对一纸裁 定书和满屋子公检法,拒不说“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因为我觉得是 政府和党长期亏待了我,有什么可感激的?
1979年10月,我穿着四川省第一监狱发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袄布裤, 回到北京。我从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见一面的女儿 ,亲睹我的丑陋憔悴,吓得躲在我姐的背后,别人拖也拖不出来。
为庆祝我的无罪释放,也为欢迎我回归故里,母亲将晚餐定在东安市场 的“东来顺”,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 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我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酒席了。看 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 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至亲当中有个老公安,他以极富经 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 。”
谢谢他的理解,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我的那双红漆木筷,千百 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我一个人干了六盘,每盘的羊肉片重小四两。
“小愚吃了一斤八两(老秤说法)!”不知谁报出了数字。
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我笑了,当然是那种傻吃后的傻笑。我想, 这时和我一起高兴的,还该有我的母亲。可扭脸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堕出 的滴滴老泪,而她面前的那盘羊肉,纹丝未动。
这一夜,母亲和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共眠于一张硬榻。女儿上床后便昏 然大睡。我与母亲,夜深不寐。
这一夜,我要问清十年人间事。
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 ,记到我死。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 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 来的梁、张二人。
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飘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 ,满脸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