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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里响着英国教员朱孔阳的声音,他正读着《复活》里的句子。觉慧跟别的同学一样也注意地在听讲,他准备着回答教员的随时的发问。自然他不能够把心完全放在书上,他还不能不想到鸣凤,想到鸣凤时他还不能使自己的心不颤动。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一定要拉住鸣凤。不,事实上经过了一夜的思索之后,他准备把那个少女放弃了。这个决定当然使他非常痛苦,不过他觉得他能够忍受而且也有理由忍受。有两样东西在背后支持他的这个决定:那就是有进步思想的年轻人的献身热诚和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
一天的功课很快地完结了。在归途中,他又受到矛盾的思想的围攻。他一句话也不说,脸色也很难看。觉民知道他有心事,也就不跟他多讲话。
他们终于到了自己的家,走进二门,正遇见冯家接人的轿子出来,两个仆人押送着。轿子里面传出来凄惨的哭声,虽然细微,但是哭声进到了觉慧的心里。他并不分辨这是什么人的声音,他相信那个人去了、永远地去了。
轿子带着哭声去了,天井里还留着女佣、仆人和轿夫。他们聚在一起纷纷议论。高忠红着脸叽哩咕噜地在骂“老混蛋”。文德在旁边劝他不要乱讲话。觉慧知道他们一定在谈鸣凤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多看他们一眼,就急急地走进里面去了。
他们进了里面,一个忧郁的声音欢迎着他们:“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回话的是陈剑云,他那张瘦脸上还带着病后憔悴的颜色。他正立在阶上跟觉新谈话,看见他们,便向他们走来。觉新却默默地转身走入过道,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我们近来常常是这样,下午只有一堂课,因为不久就要大考了,”觉民温和地答道。他接着问一句:“你的身体现在复原了?”
“谢谢你。我完全好了,”剑云勉强笑答道,跟着觉民弟兄走进屋去。他一进屋就在藤椅上坐下,叹了一口气。
“剑云,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快活?”觉民问道。觉慧把书往桌上一掷,就走到床前躺下去,并不跟别人说一句话。“这人生太悲惨了!”剑云痛苦地摇头说。
觉民忽然想起剑云常常说的“也许是身体弱的缘故罢,不然就是很早死去父母”那句话,便带点同情的口气劝道:“剑云,我劝你还是把心胸放开一点,不要只想那些不快活的事情。”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剑云好像不曾听见觉民的话,只顾说下去,“我无意间到你们这儿来,碰见她上轿,听到她的哭声,看见她挣扎的样子,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这究竟是一个人啊!为什么人家把她当作东西一样送给这个那个?……”
“你说鸣凤的事情吗?”觉民感动地说。
“鸣凤?”剑云抬头看了觉民一眼,怨愤地说,“我说的是婉儿,轿子刚刚出去,你们没有碰见吗?”
“婉儿?那么鸣凤没有嫁?”觉慧马上从床上坐起来惊喜地问道。
“鸣凤……”剑云说了这两个字又停住了,把他的茫然的眼光望着觉慧,然后低声说:“她……她投湖自尽了。”
“怎么?鸣凤自尽了?”觉慧恐怖地站起来,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他在屋子里大步踱来踱去。
“他们这样说。她的尸首已经抬出去了。我也没有看见。……”
“啊,我明白了。鸣凤自尽了,所以爷爷用婉儿代替。横竖在爷爷的眼睛里,丫头都不是人,可以由他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看不出鸣凤倒是一个烈性的女子,她倒做出这样的事情!”觉民半愤怒半惋惜地说。
“可是这样一来就该婉儿倒楣了,”剑云接着说,“看见她挣扎的样子,不论哪个人也会流眼泪。我想她也许会走鸣凤的路……”
“想不到爷爷这样狠心!一个死了,还要把另一个送出去。人家好好的女儿,为什么要这样地摧残?”觉民愤怒地说。“告诉我,鸣凤是怎样自杀的!”这些时候阴沉着脸不说话的觉慧忽然走到剑云身边,抓住他的一只膀子疯狂地摇着,说了上面的话。
剑云惊愕地看了觉慧一眼,不明白觉慧为什么这样激动,但是他依旧用他的感伤的调子答道:“我不晓得,恐怕就没有人晓得。据说是老赵在湖里看见了她的尸首,找人把她捞起来,抬出去,就完了。……这人生,这世界……太悲惨了。”
觉慧眈眈地望着剑云的带病容的瘦脸。忽然他粗暴地放开剑云的膀子,一声不响地跑了出去,留下剑云和觉民在屋里。
“觉慧有什么事情?”剑云悄然地问觉民。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觉民点头自语道。
“你明白了,我倒不明白!”剑云说着便把头埋下去。他永远是那么小心,那么谦逊。
“你还看不出来这也是爱字在作怪吗?”觉民愤怒地大声说。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屋里是难堪的静寂,窗外偶尔响起脚步声,好像脚踏在人的心上一般。
又过了一些时候,剑云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他的茫然的眼光,把屋子的四周望了一下,喃喃地自语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觉民站起来,大步在屋里走了一阵,忽然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把眼光送到剑云的脸上。两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他们在眼光里表示了一些阴郁的思想。剑云又把头埋下去。
“都是为了爱,”觉民苦恼地说。“三弟跟鸣凤的事我现在明白了。我以前就有些疑心。……想不到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我真想不到鸣凤的性子这样烈!……可惜得很!如果她生在有钱人家……”觉民似乎说不下去了,他的脸上现出挣扎的表情。过了几分钟他又用激动的声音说:“都是那个爱字。……大哥近来瘦多了,他这几天很忧郁。……这不也是为了爱吗?……爱,我想爱应该给人带来幸福、但是为什么却带来这么多的苦恼?……”他的声音颤抖着,这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事情,他差不多要为自己的前途悲哭了。在他的眼前隐约地出现了将来的暗影。他的大哥的一生就是他的一个“榜样”。
剑云不知道觉民的悲哀的原因,以为这单是由同情来的,同时他自己的心事也被这一番话引起来了。他的生活里的悲哀比任何人的都大,他更需要着别人的同情。许多时候以来,他就怀着满腹的悲哀,找不到一个人来听他倾诉。他永远以为自己太渺小,太无能了,跟任何人都比不上。他过着极其谦逊的生活,他永远拿一颗诚实的心待人,然而他在各处都得到轻视和冷淡。虽然他偶尔也曾得到一点同情,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不过他已经觉得受之非分了。他,在践踏中生长起来的他,确实不曾抱怨过生活,而且甚至对轻视和冷淡也是平静地、或者更可以说是胆怯地忍受的。他在这种情形里过了许多年,现在他看见觉民对别人的不幸竟然表示了这样深的同情,他觉得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听他倾诉的人,于是在他的内心藏了许久的话变成一股力量开始来推动他了。他鼓起勇气试了几次,终于开了口:“觉民,我有话向你说……”他又停顿了一下,看了觉民一眼,遇到觉民的温和的眼光,他才接着说下去:“我这次大病过后,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时时想到死。固然像我这样地活着不如死了好,不过我却有点怕死。你想,活着是这样寂寞可怜,死了更不晓得会怎样寂寞可怜啊!没有一个人来哭我,来看我。孤零零的,永远是孤零零的。多么寂寞。……这次大病中承你们弟兄好意来看过我几次。这几次我是永远记得的,我多么感激你们!……”
“这些事情还提它做什么?”觉民听见这番话倒觉得惭愧,他想把话题支开。
“我一定要说。觉民,如果我这一生值得你同情的话,你肯答应将来我死了以后,每年春秋两季到我坟前来看看我吗?”他凄凉地说。
“剑云,为什么你只说这种不愉快的话,你不看见我们的痛苦已经够多了吗?”虽然是责备的话,但声音却是异常温和。剑云用手揉了揉眼睛,又接下去说:“我一定要说,我一定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你。现在只有你可以听我的倾诉。……因为大哥有大哥的悲哀,觉慧也有觉慧的悲哀,我不能够再把我的悲哀给他们加上去。……我爱上了一个人。我自己也明白这是非分的爱,我晓得她不会爱我。我晓得像我这样的人配不上她那样的女子,我常常对自己说:‘不要做梦吧,你为什么要爱她?像你这样的人还值得人爱吗?抛弃你这绝望的爱吧。’然而事实上我却不能够。我不能不想她。听见她的名字,我就止不住心跳;看见她的脸,我就像受到了一次祝福。我常常暗中唤着她的名字,有时候这个名字就可以安慰我,鼓舞我。但是有时候这个名字又给我带来更大的痛苦,因为我一念这个名字,我就更热烈地想到她,我恨不得立刻跑到她面前,把我的爱情向她吐露。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我这样一个渺小无能的人怎敢向她吐露我的爱情呢?……我不晓得为什么像我这样在践踏和轻视中长大的人也会有爱的本能。我为什么又偏偏爱上了她?她又是那么高洁,我连一个爱字也不敢向她明说。……这种爱,这种绝望的爱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自然这是我自己的错,我不能够埋怨她。她一点也不知道!……我整天被这种绝望的爱折磨着。……我每次到王家去,我总要望她的窗户,有时候她在家,我看见白色的窗帘,它给了我多少幻想,多少美丽的幻想,我仿佛看见了她在房里的一举一动,我好像就站在她的身边。但是这安慰也只是暂时的,因为不久我就记起我的身世,于是我又陷在污泥里去了。……她在家里的时候,我听得见她的咳嗽声,谈话声,那是多么好听的声音!那时我要费很大的力才能够把心放在书上,才能够给我的小学生讲解。……有时候她在学堂里还没有回家,听不见她的一点声音,我又感觉到寂寞。……我为了她把身体弄得坏到这个样子,可是她一点也不晓得,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晓得。其实她就是晓得,她至多也不过可怜可怜我罢了,她不会爱我的。……我明白没有一个女人会爱我。我是一个卑不足道的人!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光明,那么多的爱,可是都不是为我而设的,我是一个被幸福遗弃了的人。……”他停了停。觉民并不开口。
剑云取出手帕揩了眼泪,又把他的谦虚而忧郁的眼光在觉民的脸上扫了一下,然后带着苦笑,慢慢地说:“觉民,你会笑我无聊吧,我太不自量了。有时候我简直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有时候在绝望中甚至怨恨我的父母把我生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只要我换了一个环境,譬如就处在你的地位吧,我也不会痛苦到这个地步了。……觉民,我真羡慕你!我常常想,我甚至祷告,只要能够处在你这样的环境,像你这样可以随意跟她接近谈话,就是缩短我十年的寿命我也情愿。……我常常生病,有时候就是为了她的缘故。在病中我也还想念她,而且想念得更切。我天天祷告,盼望她到我的病房来看我一次,我暗暗地低声唤她的名字,我希望她总有一天会听见。……我听见脚步声我就以为她来了。但是她的脚步声我记得很清楚。她的脚步整天踏在我的心上。可是她始终不曾来看我一次。……记得你们来看我的时候,我见了你们,就仿佛见了她,因为你们常常跟她在一起。偶尔从你们的谈话里听到她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我觉得我的病体马上就好多了。可是你们不久就去了,而且去了又不晓得什么时候再来。我想到你们去了以后我的寂寞冷静,我觉得我好像马上就要死去一样。你们不晓得我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来望你们,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向你们说感谢的话。我还想托你们转达几句话问候她,或者向你们询问她的近况。可是我又害怕你们会猜到我的心理,会笑我,会责备我,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出来。……还有第二次你们来看我的时候,我看见觉慧手里拿的那张《黎明周报》,我看见她的文章的题目同署名。我很想向觉慧要来那张报纸细细地读,可是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我终于不敢开口。我害怕我一开口,你们就会知道我的秘密,会责备我,不理我。虽然事后我明白我的过虑是多么可笑,但是当时的确是这样。……你们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把那个题目不晓得念了多少遍。”他把两只手捏在一起绞了几下。觉民忽然咳了一声嗽。
“我的话就要完了,”剑云放开手继续说。“我不该拿我的琐碎事情来耗费你的时间。不过除了你以外,我连一个可以听我的倾诉的人也没有。……我想你一定爱她,自然你不会妒忌我。哪个会妒忌像我这样的人呢?我真羡慕你!我希望你跟她美满地结婚。……万一我活不到那一天,你肯答应将来你们两个人一起到坟地上来看我吗?那个时候我在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