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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慧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却不愿意让哥哥看见,便把眼光从哥哥的脸上掉开,假装去看别处,一面拍着哥哥的肩头说:“二哥,你忍耐着。你一定会得到胜利。这几天你总可以忍耐过去的,”他刚说到这里,就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岔了。黄存仁含笑地站在他们旁边,从容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到里头去说?不要太大意了。”觉慧答道:“我回去了。”他跟黄存仁打个招呼,就转身走了。他还听见黄存仁在后面说一句:“那么我们到里头去谈谈。”
觉慧在路上自语道:“一定会胜利的。”但是在心里他却痛苦地想着:“果然能够得到胜利吗?胜利究竟什么时候才来呢?”一直到他进了琴的家,他才决断地说:“现在管不了这许多,无论如何我们要奋斗到底。”
他先见了姑母,然后到琴的房里去。他看见琴,第一句就说:“我从二哥那儿来,他叫我告诉你,他很好。”
琴正在写信,连忙放下笔带笑说:“谢谢他,谢谢你。你看我正在给他写信。”
“不消说,送信的差使又归我,”觉慧笑着说。他无意间瞥见信纸上的“梅表姐”三个字,似乎还有几处,便问道:“你告诉他梅表姐的事情吗?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关于梅表姐的死你的意见怎样?”
“我在信里说我无论如何决不做第二个梅姐,而且妈也决不会让我做,她亲口向我说过。她昨天看见梅姐身后的情形和钱伯母的惨状,她也很感动。她说她愿意给我帮忙。”琴说着,现出了坚决的、愉快的表情,她的面容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地憔悴了。
“好,这个消息倒应该让他早些知道,”觉慧说,便催促琴把信写好。两个人又谈了一些话。
觉慧又到觉民那里去,把琴的信交给觉民。觉民正在跟黄存仁谈得很高兴。觉慧也参加了他们的充满希望的谈话。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才回到家里,正要去见祖父,却看见祖父的窗下石阶上站着几个人,伸长了颈项在窃听什么。在高家,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觉慧想:“且不去管它。”他走进了堂屋,正要去揭祖父房间的门帘,忽然注意到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哭诉什么,这是五婶的声音。接着又是祖父的怒骂和咳嗽。
“我原说过总有一天会有把戏给我们看,”觉慧自语道。他便不去揭门帘了。
“你马上给我把他找回来,看我来责罚他!……真正把我气坏了!”祖父在房里用颤抖的、带怒的声音说,接着又是一阵咳嗽。他的咳嗽中间还夹杂着五婶的低泣。
克明的声音接连地答应着“是”。几分钟以后门帘一动,克明红着脸从里面出来。这时觉慧已经走出堂屋了。
站在祖父窗下窃听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淑华,她看见觉慧,便走过来问:“三哥,你晓得五爸的事情吗?”
“我早就晓得了,”觉慧点头说。他低声问淑华:“他们怎样会晓得的?”他把嘴朝祖父的房间一努。
淑华开始卖弄似地说了下面的话:“五爸在外头讨了姨太太,租了小公馆,家里头没有一个人晓得。他把五婶陪嫁过来的金银首饰都拿去了,说是借给别人做样子,好久不还来。五婶向他追问,他总是一味支吾着,后来五婶追问得急了,他才说是弄掉了。他这两个月整天不在家,晚上回来得很晏,五婶自己一天忙着打牌,并不疑心什么。昨天早晨五婶在他的衣袋里偶尔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问他是哪个,他不肯说。恰好五婶下午到商业场去买东西,碰见一个女人坐着五爸的轿子,在商业场门口下轿,而且高忠还跟在后面。她今天便找个机会把高忠留在家里,逼着他说出五爸的事情。高忠果然说出来了。五爸拿去的首饰,有的是拿去当卖了,有的是给那个新姨太了。五婶才跑去告诉爷爷。……五爸的新姨太是个妓女,叫做什么‘礼拜一’。……”
淑华絮絮地说着,好像她的嘴一张开,就永远闭不住似的。觉慧对她所叙述的事情一点也不觉得新奇。而且他比她知道得更多,他曾经亲眼看见四叔到“金陵高寓”去。他知道这个空虚的大家庭是一天一天地往衰落的路上走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拉住它。祖父的努力没有用,任何人的努力也没有用。连祖父自己也已经走上这条灭亡的路了。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通向光明的路口。他又一次夸张地感觉到自己的道德力量超过了这个快要崩溃的大家庭。热情鼓舞着他,他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地激动过。他相信所谓父与子间的斗争快要结束了,那些为着争自由、爱情与知识的权利的斗争也不会再有悲惨的终局了。梅的时代快要完全消灭,而让位给另一个新的时代,这就是琴的时代,或者更可以说是许倩如的时代,也就是他和觉民的时代。这一代青年的力量决不是那个腐败的、脆弱的、甚至包含着种种罪恶的旧家庭所能够抵抗的。胜利是确定的了,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够把胜利给他们夺去。他有着这样的自信。他猛然抖一下身子,好像要把肩上多年来的痛苦的重担摔掉。他拿骄傲的、憎恨的眼光向四下看,他想:“等着看吧,你们的末日就要来了。”
他的这种心情自然是淑华所不了解的,她看见觉慧并不答话,好像对她的话感不到一点兴趣似的,她便悄悄地走开了。她连忙走到堂屋里去,就站在祖父的房门口偷偷朝里张望。
觉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久他从窗户里瞥见克明带着克定回来。接着祖父的房里起了骂声,显然是祖父在责骂克定。“且不去管它!”他还是这样想。骂声似乎停止了。窗下有许多人跑来跑去,似乎发生了意外的事情。“我原说我们家里的人都爱看把戏,”觉慧自语道。
外面响着唤人的声音。男人和女人气咻咻地跑着。
“快去看,爷爷要打五爸了!”窗下有一个小孩跑过,遇到一个人迎面走来便站住了,兴奋地说了这句话。这个小孩就是觉群。
“那么你跑出去干什么?”问这句话的是觉英。
“我去喊六弟来看!……五爸这样大个人还要挨打!”觉群笑着说,马上跑出去了。
“这样大个人还要挨打,”这句话引动了觉慧的好奇心。他走出房间向堂屋走去。祖父的房门口站了四五个女人,她们正俯着身子从门帘缝里偷看里面。他不愿意夹在她们中间,便又从堂屋走到窗下。石阶上站了许多人在窃听房里的人讲话。
还有几个人跪在窗下那两把椅子上,把脸贴着窗纸,从小洞里去窥探里面的动作。
没有听见板子的声音,并没有人在挨打。
“你这样大个人,女儿也不小了,还不学好!你也不给贞儿留个好榜样!贞儿,你羞他,看他这样不要脸,还配做你的爹!”这是祖父的骂声,觉慧听了忍不住暗笑。
老太爷咳了两声嗽,过后静了片刻,忽然又大声骂起来:“这样不要脸的东西!你读书简直读到牛肚皮里头去了!居然做得出这种丑事:把你妻子的首饰也骗去当卖了。我限你三天给我取回来!”他又骂了一些话,最后说:“你这个畜生,我看你自小聪明,对你有些偏爱,想不到你倒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你自己说,你哪点对得起我?你欺骗我!我还把你当作好子弟。你,你混账!你还不给我打嘴巴!你自己动手!”
“爹,儿子知道错了。请爹饶恕儿子这回初犯,儿子下回再也不敢了,”克定做出可怜的声音哀求道。
“不,我不饶你!我要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老太爷拍着桌子怒吼起来。
于是肉和肉撞击的声音开始了,很清脆的,是手打在脸颊上的声音。觉慧受了好奇心的鼓动,便又走进堂屋,到祖父的房门口,低声说了一句“让我看”,就轻轻地推开了弯着身子在门帘缝里张望的淑华,自己靠近门框,注意地看里面。
克定身子挺直地跪在那里,两只手左右开弓地打自己的脸颊。他那张白皙的、清秀的长脸被打得通红。他还是不停地打着。他当着妻子和女儿的面做这种动作,自己也感到羞愧。
“不要打了!”老太爷吩咐说。克定立刻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我问你,你晓不晓得你吃的、穿的、用的是从哪儿来的?”老太爷问道。
“都是爹给的,”克定回答道。
“那么你懂得坐吃山空的话吗?畜生,我一死你靠谁养活?”老太爷越说越气,又吩咐:
“再给我打!重重地打!”
于是克定的手又举起来打在脸上了。
这种屈辱的举动还不能使老太爷满足,老太爷继续骂着,最后又叫克定自己说出来他怎样在三四个月里面结识了几个坏朋友,走上了邪路,跟私娼发生了关系;他又怎样组织了小公馆,怎样骗了妻子的首饰拿去当卖。
克定毫不隐瞒地叙说一切,自己骂自己,甚至供出了他的父亲完全不曾疑心到的许多事情。他说他怎样在外面打起父亲的招牌借了许多债,于是欠某人若干,某人若干,一一地报出数目来,这里面甚至有赌博上的负债。最后他还供出了克安的事情,他说他做这一切,得到了克安的帮忙,而且克安对这些负债也有一部分的责任。总之他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这倒是老太爷意料不到的,而且也是觉慧意料不到的。
觉慧在五叔克定和哥哥觉民的身上看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觉民,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处在周围尽是敌人的环境里,单单被一种信仰,一种热情鼓舞着,他可以不顾一切,勇敢地跟环境战斗,使家里的人对他也没有办法。克定,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又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他居然挺直地跪在地上,自己打耳光,责骂自己,屈辱自己,而且还牵连到别人。他一点也不反抗,无论在行为上或言语上。他做着他的父亲所吩咐他做的一切,一点也不迟疑,虽然事实上他并不相信那个老人的话。在那个顽固的老人的同样的威胁下这两代人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行为!那一个离开了家,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使得祖父的命令无法执行;这一个却跪在老人的面前,做着胆小、虚伪的动作,给许多人供给了嘲笑的资料。觉慧这样想着,不能不为自己的一代人庆幸而且引以为自豪。他想:“这样的人只能够在你们的一代人中间找出来,在我们里面是不会有的。”他掉开头转身走了。
“畜生,你欠了这么多的愤,哪里有钱来还啊?你以为我很有钱吗?现在水灾,兵灾,棒客(土匪),粮税样样多。像你这样花钱如水,坐吃山空,我问你,还有几年好花?下一辈人将来靠什么?你嫁贞儿要不要陪奁?你还配做父亲!”老太爷骂着,骂着,又发出一阵大声的咳嗽。接着他又命令淑贞去把克安叫来。他要好好地痛骂克安一顿。然而不久淑贞就回来说克安不在家。这一来他的怒气更大了。他拍着桌子乱骂人,又把克定骂了一阵,但是也不能够使自己的怒气平静下去。他又问淑贞:“你四婶在哪儿?去把她给我喊来。”四太太王氏正站在窗下窃听消息,她想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淑贞出来叫她,她虽然有些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房去了。
“爹喊媳妇……”王氏勉强在她的尖脸上堆起笑容,恭顺地问道。
老太爷看见王氏便大声问她:“克安到哪儿去了?”她回答说不知道。老太爷又问克安什么时候回来,她依旧回答不知道。
“自己丈夫做的事你都不晓得!你真糊涂!”老太爷突然把桌子一拍就骂起来。
王氏没有话可说。她低着头,又是羞,又是气。她仿佛看见陈姨太站在旁边对她做鬼脸。但是在老太爷的面前她做媳妇的又不敢动一下,她流了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只得把泪珠暗暗地吞在肚里。
老太爷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却咳得很厉害,还吐了几口痰。陈姨太扭着身子在旁边殷勤地给他捶背,一面又说着“为着他们气坏身体太不值得”的话。
老太爷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他的怒气已经消失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悲哀突然袭来,很快地就把他征服了。他觉得异常疲倦。他只想休息,只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看见。他倒在沙发的靠背上,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人挥手,说:“你们都给我走开,不要留一个,我不要看见你们。”他说完又长叹一声。
众人巴不得听见这句话,马上都退了出去。克定也从地上起来,轻脚轻手地走了。房里只剩下老太爷和陈姨太。
老太爷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片刻。他把陈姨太也遣开了。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喘着气。他的眼睛半睁开。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暗影。一些人影在他的面前晃了过去。他看不见一张亲切的笑脸。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儿子们怎样地饮酒作乐,说些嘲笑他和抱怨他的话。他又看见他的孙儿们骄傲地走在一条新的路上,觉民居然敢违抗他的命令,他却不能处罚这个年轻的叛逆。他自己衰老无力地躺在这里,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