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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奴隶性在作怪,”他刚说了这一句,正要拿起铗子去挟烛花,听见脚步声,便回头一看,苏福走进来了。
“三少爷,等我来挟,”这个有几根花白短须的仆人说。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香也快燃完了,”觉慧说。
“上面没有吩咐好,所以大家能够躲懒就躲懒了,”苏福抱歉地含笑答道。觉慧不再说什么就走出了堂屋。
正文 第四十章
2950
这个晚上觉慧只睡了三四个钟头。天还没有亮,他就醒了,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地挨到了天明。
是出发的时候了。他还要同觉民到琴那里去,所以不能够在家里多留一会儿。觉新送他们走了半条街。
街上很清静。有几个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厨子,有一个进城来挑粪的乡下人,有两个卖早点心的小贩。天空晴朗无云,金色的阳光灿烂地照在对门公馆的墙上。无数的麻雀在槐树枝上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欢迎初升的太阳。
“我去了,大哥,”在一个较小的公馆的门前觉慧站住了,含泪地说,“你回去吧。”他紧紧地握着觉新的右手。
“可惜我不能够多送你,”觉新也用泪眼看他,叹息说。
“你在路上要好好地保重,沿途多写信来。”
“我去了,”觉慧重复地说了这句话,又把觉新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他几乎忘了自己地说:“不要伤心,我们一定会再见,我们一定有再见的时候。”他猛然把觉新的手一放,好像摔开了那只手似的,就掉转身走了。他的左手还提着那四筒包扎好的罐头火腿。
他两三次回过头去看觉新,觉新立在别人家的门前对他招手。一直到他的背影淡到没有了时,觉新还是呆呆地立在那里朝着他消失的方向招手,然而他已经不看见,不知道了。
到了姑母家,两个人走到琴的窗下。觉民先用手轻轻地在玻璃窗上敲了两下。
里面起了琴的咳嗽声。一阵脚步声过后,窗帘便揭起来,玻璃窗上露出了琴的脸。头发蓬松,脸上还带睡容。原来她刚刚起床。
琴对他们笑了笑,忽然注意到觉慧的神情,便惊讶地小声问道:“今天?”
觉民点头说:“现在。”
她吃了一惊,脸色马上变了,头微微朝后一仰,低声说了一句:“这样快?”
觉慧连忙把身子挨近窗户,抬起眼睛望上去,小声唤了两三次“琴姐”。他的眼里只有一张她的脸,但是隔了一层玻璃。
“你走了?”她似疑似问地说。她的温柔的眼光不住地射下来,在他的脸上盘旋,好像找寻什么东西似的。“你到了下面,不会忘记我吧。你会不会忘记我?”她的脸上现出了凄凉的微笑。
“不会的。我时常想着你。你知道我会时常想着你,”觉慧对她微微地摇头。
“你等着,你不要就走,”她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事情,点着头对觉慧说。她的脸马上不见了。
觉慧在那里等着。琴很快地又出现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我送你一样东西,我以前答应送你的。”她说着举起手,从窗缝里送出一张纸片来。觉慧接了看时,原来是她最近的照相。他再用欣喜的、感激的眼光去看她。窗帘已经放下了。他还想多立片刻,可是觉民在旁边催促他走。他又唤了一声“琴姐”,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应声。他再看一眼窗户,便毅然地走了。
觉慧和觉民边走边谈,一路上谈了不少的话。他们走到船码头的时候,黄存仁和张惠如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了。
张惠如兴奋地一把抓住觉慧的手,大声说:“怎么来得这样晏?再晏一些时候,船就开了。”
“不会的,我们会等高先生,”旁边一个中年的商人陪笑说,这就是黄存仁的亲戚汪先生,觉慧已经见过他,这时就给觉民介绍了。
“觉慧,你来看你的行李,”黄存仁说,他把觉慧引到船上舱里去。觉民也跟着上了船。
“你的铺盖卷我给你打开了,你看我已经把被褥给你铺好了。……这包东西是我同惠如弟兄送你的点心、饼干,给你在路上吃的,”黄存仁一一指点着说。觉慧只是点头。
“路上一切事情,有汪先生照料,你自己不要管。他送你到重庆。以后的行程就更容易了。到了重庆以后不要忘记去找我的堂兄,他可以给你帮忙,”黄存仁非常周到地说。
隔壁一只船是一个官僚包了的,船上有护兵,岸上有不少的送行者。这时候岸上放起了鞭炮,船快要开了。
“觉慧,不要忘记多写信,多写文章来啊!”张惠如走进舱来,拍着觉慧的肩膀说。
“你们也要多写信来才行,”觉慧笑着回答。
“你们三位可以上去了,船要开了,”汪先生走进舱里来说,他已经跟他的送行者告了别了。
于是觉慧又跟张惠如、黄存仁两人握了手,陪着他们走到船头。
“二哥,”觉慧知道他跟觉民快要分别了,便紧紧地握着觉民的手,亲热地对觉民说,“再见吧。以后你有空,要多跟存仁、惠如他们来往。将来万一有事情,他们也可以给你帮忙。”他又对黄存仁和张惠如说:“希望你们以后看待我哥哥就像看待我一样。你们会了解他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自然,何用你说,我跟觉民已经很熟了。我想他一定愿意参加我们报社的工作,”黄存仁亲切地、鼓舞地说。
“二哥,你答应吧,”觉慧看见觉民还在迟疑,便劝道。“觉民,来吧,我们欢迎你,”张惠如热情地向觉民伸出手去。
“好,我答应了,”觉民下了决心说,便也伸出手去握住张惠如的手,又跟黄存仁握了手。过后他依恋地问觉慧道:
“三弟,你还有什么话吗?我要上岸去了。”
“没有了,”觉慧答道,接着他又换了语调说:“还有一件事,你以后见到剑云,请你跟他说一声,我问他好。我来不及去看他。他身体不好,应该好好地将息。”
“好,我一定跟他说。你还有别的话吗?”觉民凄然地说。
“还有黄妈,我真有点舍不得她。你要好好地待她啊。”
“我晓得,你还有什么话吗?”
“琴姐……”觉慧说了这两个字又止住,马上换了坚决的语调说:“没有了,”接着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们两个早点到上海来。”
“你路上要好生保重啊,”觉民说罢,便跟着张惠如、黄存仁两人上岸去了。
他们立在岸上,他立在船头。他跟他们对望着,彼此不住地挥手。
船开始动了。它慢慢地从岸边退去。它在转弯。岸上的人影渐渐地变小,忽然一转眼就完全不见了。觉慧立在船头,眼睛里还留着他们的影子,仿佛他们还在向他招手。他觉得眼光有点模糊,便伸手揩了一下眼睛。然而等他取下手来,他们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
他们,他的哥哥和他的两个朋友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先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他的眼睛所触到的,只是一片清莹的水,一些山影和一些树影。三个舟子在那里一面摇橹,一面唱山歌。
一种新的感情渐渐地抓住了他,他不知道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离开家了。他的眼前是连接不断的绿水。这水只是不停地向前面流去,它会把他载到一个未知的大城市去。在那里新的一切正在生长。那里有一个新的运动,有广大的群众,还有他的几个通过信而未见面的热情的年轻朋友。
这水,这可祝福的水啊,它会把他从住了十八年的家带到未知的城市和未知的人群中间去。他这样想着,前面的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再没有时间去悲惜被他抛在后面的过去十八年的生活了。他最后一次把眼睛掉向后面看,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仍旧回过头去看永远向前流去没有一刻停留的绿水了。
正文 后记
1101
《家》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家》之前发表的《灭亡》只是一个中篇)。它是在一九三一年作为《激流三部曲》之一写成的。所以最初发表的时候用了《激流》的名字。我写这本小说花去的时间并不多。然而要是没有我最初十九年的生活,我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我很早就说过,我不是为了要做作家才写小说:是过去的生活逼着我拿起笔来。《家》里面不一定就有我自己,可是书中那些人物却都是我所爱过的和我所恨过的。许多场面都是我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我写《家》的时候我仿佛在跟一些人一块儿受苦,跟一些人一块儿在魔爪下面挣扎。我陪着那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欢笑,也陪着他们哀哭。我知道我是在挖开我的回忆的坟墓。那些惨痛的回忆到现在还是异常鲜明。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被逼着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横遭摧残,以至于得到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因为爱怜而痛苦,但同时它又充满恶毒的诅咒。我有过觉慧在梅的灵前所起的那种感情。我甚至说过觉慧在他哥哥面前所说的话:“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吧。”一直到我写了《家》,我的“积愤”,我对于一个不合理制度的“积愤”才有机会吐露出来。所以我在一九三七年写的一篇“代序”里大胆地说:“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我控诉’。”
《家》就是在这种心情下面写成的。现在,在二十二年以后,在我所攻击的不合理的制度已经消灭了的今天,我重读这本小说,我还是激动得厉害。这可以说明:书里面我个人的爱憎实在太深了。像这样的作品当然有许多的缺点:不论在当时看,在今天看,缺点都是很多的。不过今天看起来缺点更多而且更明显罢了。它跟我的其他的作品一样,缺少冷静的思考和周密的构思。我写《家》的时候,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所以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是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事实上我本可以更明确地给年轻的读者指出一条路,我也有责任这样做。然而我当时还年轻,幼稚,而且我太重视个人的爱憎了。
这次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家》的时候,我本想重写这本小说。可是我终于放弃了这个企图。我没法掩饰二十二年前自己的缺点。而且我还想用我以后的精力来写新的东西。《家》已经尽了它的历史的任务了。我索性保留着它的本来的面目。然而我还是把它修改了一遍,不过我改的只是那些用字不妥当的地方,同时我也删去一些累赘的字句。
《家》自然不是成功的作品。但是我请求今天的读者宽容地对待这本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写的小说。我自己很喜欢它,因为它至少告诉我一件事情:青春是美丽的东西。
我始终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而且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
巴金1953年3月4日
正文 附录一
2058
大前年冬天我曾经写信告诉你,我打算为你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是我有种种的顾虑。你却写了鼓舞的信来,你希望我早日把它写成,你说你不能忍耐地等着读它。你并且还提到狄更司写《块肉余生述》的事,因为那是你最爱的一部作品。
你的信在我的抽屉里整整放了一年多,我的小说还不曾动笔。我知道你是怎样焦急地在等待着。直到去年四月我答应了时报馆的要求,才下了决心开始写它。我想这一次不会使你久待了。我还打算把报纸为你保留一份集起来寄给你。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小说星期六开始在报上发表,而报告你的死讯的电报星期日就到了。你连读我的小说的机会也没有!
你的那个结局我也曾料到,但是我万想不到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更想不到你果然用毒药结束了你的生命,虽然在八九年前我曾经听见你说过要自杀。
你不过活了三十多岁,你到死还是一个青年,可是你果然有过青春么?你的三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一部多么惨痛的历史啊。你完全成为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这是你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的。
你有一个美妙的幻梦,你自己把它打破了;你有一个光荣的前途,你自己把它毁灭了。你在一个短时期内也曾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理想,你又拿“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把自己的头脑麻醉了。你曾经爱过一个少女,而又让父亲用拈阄的办法决定了你的命运,去跟另一个少女结婚;你爱你的妻,却又因为别人的鬼话把你的待产的孕妇送到城外荒凉的地方去。你含着眼泪忍受了一切不义的行为,你从来不曾说过一句反抗的话。你活着完全是为了敷衍别人,任人播弄。自己知道已经逼近深渊了,不去走新的路,却只顾向着深渊走去,终于到了落下去的一天,便不得不拿毒药来做你的唯一的拯救了。你或者是为着顾全绅士的面子死了;或者是不能忍受未来的更痛苦的生活死了:这一层,我虽然熟读了你的遗书,也不明白。然而你终于丧失了绅士的面子,而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给你所爱的妻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