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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一启,一个伙计提着茶壶进来,如莲忙撤了手向他道:“回头再有客来,就说我回家了,别乱往屋里让!”那伙计答应了一声,又看了惊寰一眼,才低着头出去。如莲便坐在旁边,等伙计又打完了手巾,老妈点过了烟卷以后,屋里再没人进来,才站起身对着镜子,把鬓发拢了拢,又转脸向惊寰嫣然一笑,轻轻移步到床边坐下,向惊寰招手。惊寰忙走过来,如莲道:“给斟杯茶来!”惊寰忙端过茶杯,要递到她手里,如莲娇嗔道:“这样热怎么接,拿托盘来放在床上!”惊寰含着笑遵命办了,才要坐在她身边,如莲又道:“拿烟卷来我抽!”惊寰忙又站起拿过烟卷,如莲把烟衔在嘴里道:“点上!”惊寰又寻着了火柴,替她燃着。如莲大马金刀的坐着,绷着脸,瞧着惊寰半晌不说话。
惊寰也呆呆的看着她那玉雪般的脸儿,被灯光照着,那一种晶莹润腻,直仿佛灯光都要映入肤里。虽然是绷着脸儿,那蛾眉浅蹙像蕴着清愁,樱桃口闭得紧紧的,颊上俩酒窝儿却晕着春痕,又似忍着笑,真是仪态万方,有说不出来的情致,不禁也看得呆了。
如莲瞧着惊寰,忽然无故的笑出来,一把将他拉坐在身边,道:“姓陆的,你可想得到?”惊寰道:“想得到什么?”如莲扶着他的肩膀道:“想得到咱们有今天!”惊寰听了,看着如莲,叹了一声,眼圈一红,那泪便只在眶里滚。如莲见他这样,不禁想起这二三年来风晨月夕相思的苦,一面感激他对自己的真情,连带又伤怀到自己的身世,心里一阵难过,不觉盈盈的滚下泪来,竟一头滚到惊寰怀里,拉起他衣服的底襟来擦眼。惊寰心里更是凄然,想到当初看作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如莲,如今竟能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不觉一阵踌躇满志。又想到可真不容易有了今天,就像念书的人十载寒窗,忽然熬得中了秀才,初闻捷报,简直不知滋味是甜是苦,便也伏在如莲肩上,无意又闻得她脸上的脂粉气和头上的发香,只觉心里一阵甜蜜蜜的沉醉,惹得遍体酥麻,想动也动不得。两人这样偎倚了好一会,直仿佛两个亲人相逢在天尽头处,觉得世界只剩下他两个,此外都茫茫无所有,两颗心无形中似乎都纠结到一处,说安定也十分安定,说颤动也颤动到不可言说咧。
他俩默然享受这别样的滋味,许久许久,忽闻从隔巷吹送来一阵弦管声音,慢慢的把二人引得清醒,都抬起头来看时,觉得灯光乍然变成白苏苏的亮,房子也似乎宽阔了许多,又对看了一下,都仿佛做了一个好梦。惊寰看桌上的钟,正指着两点,暗暗诧异自己从十二点半进来,怎的不知不觉的竟过了一点半钟?如莲慢慢扶着惊寰的腿儿坐起,向对面玻璃柜的镜里照照,只见自己的雪白的脸儿,无端的颊上添了一层红晕。回头看看惊寰,也正和自己一样,便重把头儿靠到惊寰肩上,闭着眼道:“你熬得了夜不?”惊寰道:“我倒是不爱困,何况守着你!”如莲道:“那么你今天就陪我到天亮再走。”惊寰摇头道:“我头一次来,哪好意思久坐?”如莲睁开了眼,打了他手一下道:“你别管,我这天下是打出来的了,旁人你不用介意。难道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惊寰才要说话,如莲站起身,举起纤手含笑带嗔的指着他道:“你敢说走,你走个试试!”惊寰向她笑了笑,站起身来,装做伸手去拿帽子。如莲把小嘴一撅,立刻滚到床上,躺着面向里,拿过个枕头来把脸儿盖上,连动也不动。惊寰见了,忙赶上前想把她拉起来。哪知才拉转过一些,略一松手,便又转了过去,只可央告道:“好妹妹,你坐起来,咱慢慢商量。”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冷不防把她脸上的枕头抢过来,如莲又把袖子遮上。惊寰没奈何,坐在床边,看着她没着手处,半晌才想起个法子,自己口里捣鬼道:“人们都说好生气的人,全不怕胳肢。如莲这样好生气,定不怕痒。我倒不信。不信试试看!”说着便比划着向床里凑,又故意把床摇得响。只听如莲“呀”了一声,倏的一翻身坐起来,格格的笑得发喘,缩着粉颈,把手凭空支持着道:“你敢动我一下,看我吃了你!”惊寰笑道:“动你作什么,把你闹起来就够了。”如莲把辫子甩到胸前,用手绺着道:“说正经,你可还走?”惊寰笑着摇摇头。如莲气得又要倒下去,惊寰忙将她扶住道:“小姐你别闹,依你依你!”如莲才嫣然一笑,立刻又寒起脸来道:“你依我了?”惊寰道:“是。”如莲又道:“你不走了?”惊寰又点点头。
如莲看了他一眼,便走下床,从桌上把惊寰的帽子拿起,使劲盖在他头上道:“你倒愿意不走,别自己觉着不错了。你倒愿意,可惜没问问我,请吧,你快走,恕不远送!”说着便又走到门边,装做要送他出门的样子。惊寰坐着不动道:“你也太调皮。到了今天,还只顾跟我捣乱,说些正经好不好?”如莲仍旧寒着脸道:“捣乱,我也没上你家里去捣。正经,跟你有什么可说。大小姐我要安歇了。你是一个字,请。”惊寰明知她是故意调笑,便也站起道:“走就走,我又不是热羊,何必死圬!”说着向前慢慢踱将去,才走到她跟前,如莲便劈面一推,将他推回了好几步,咬着嘴唇笑道:“你哪里跑?这就算到了你姥姥家了!只要敢出这个门口,就留神你的腿!”说着便挽了惊寰的手,仍旧回到床前,把他的帽子重复摘了,道:“还不脱了你的皮,赁来的也不至于这样。”惊寰便笑着将马褂脱了。如莲也向他一笑,便从床头上拿下一件桃红色绸子的紧身小棉袄,走进玻璃柜后面,沉一会又走了出来,已把长袍换了。红衣衬着粉面,更显得楚楚怜人,亭亭的站在惊寰面前,只把秋波注着他,半晌不语。忽然把手一拍道:“哦,我还忘了!你饿不饿?我还替你预备下了光禄寺。”说着便将玻璃柜的门打开,只见最上方的三层小屉,第一层放着许多鲜货,第二层藏满了糖果,最下面却放着面包熏鸡火腿等类的食物。如莲笑着学山东口音道:“知道你来,全预备好了,你是吃什么有什么!”惊寰便随手拿过些鲜果吃着,如莲就搬过两张椅子来,放在柜边,两人坐下,捡好儿的吃。
惊寰吃了些许,便住了口。如莲问道:“你怎么吃不下?”惊寰一笑,把她手里的半个苹果抢过,扔在地下道:“你就有这个闲心,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哪还顾得吃?”如莲听了,立刻用小手帕抹抹嘴,必恭必敬的将身子坐正道:“有话请讲,我这里洗耳恭听。”惊寰原自己觉着有许多话要说,如今见如莲这样的问,倒弄得像有些羞口难开,就觉肚里存着话太多了,哪一句都要抢先出来,不想都挤在喉咙边,一句也吐不出,倒呆呆的只看着如莲发怔。如莲拍着他的大腿道:“你可说呀!”惊寰看着她,倒默然无言起来。如莲也不催问,却自己叹了一声,眼圈儿一红道:“傻子,哪只你憋了一肚子话,我更打早就想着有许多心思话要跟你说,见了你倒说不出来。咱先到床上去歇一会吧!”说着就拉了他的手,走到床边,使劲将他推躺下道:“这里不是学堂,你再规矩些也没用。难道你在家里也这样?”惊寰一笑,便伸手也要拉她躺下,如莲却靠着那一边床栏,远远的坐下,道:“才给你些好气,别又蹬着鼻子上脸,老实些!”说着又低下头不语。
半晌,忽然粉面一红,看看惊寰,又把头低了。惊寰道:“你这是怎的?”连问了两三声,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把身体向前挪,想去拉她。如莲忙伸腿把一只瘦薄可爱的天足脚儿放在床心,将去路挡住道:“你好生躺着,听我问你,你……”惊寰问道:“我怎么样?”如莲又红着脸看了他一眼,才悄然道:“你跟着我的影儿这几年,到底为的是什么?”惊寰皱着眉道:“这你还用问?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如莲道:“这样说,你是爱我?”惊寰叹道:“这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爱你是不必提了,还有时想着像你这样的人,老天怎竟教你落到干这种生涯,便替你可惜。”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你这人说话不讲理,怎么我们这行就不是人干的?”惊寰道:“你别着急,听我说。干原是人干的,不过我向来看你像仙女一样,你干这个,便可惜了!”如莲听着,撇了撇嘴,惊寰又接着说:“再说你这样娇弱的人,一天要唱上好几段,荡风冒雪的奔波,更是替你可怜!”如莲听到这里,便举起袖口去擦眼。惊寰道:“这怎又勾起你的伤心?哭的哪一门子?”如莲作声笑道:“谁哭来?你真活见鬼!”但是袖口却依然不放下来。惊寰悄悄的凑过去,冷不防把她的袖子拉开,只见她脸上却没泪痕,只是睫毛还湿着。如莲苦着脸笑道:“你又挣什么?没来由动手动脚的闹。”惊寰便一歪身,又躺在床上,转回头去把背向着她,再不言语。如莲便也凑过来扳着他的肩膀道:“喂,你这是受的什么病?”惊寰委屈着声音道:“人家盼了这些日子,好容易今天高高兴兴的来,你又不高兴了!”如莲笑着拍了他一下道:“傻子,我盼星星等月亮的把你盼了来,还会不高兴?不过方才我听了你的话,想到我这样下贱的穷家丫头,竟有你这样的个人牵念着,教我又是伤心,又是感激,不知不觉的便难过起来。你又说我不高兴了,真是屈枉人心的东西。”惊寰嘻嘻的笑着坐起来,道:“你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要不屈枉你,你还不哭到丑末寅初?”如莲向前一坐,挨到惊寰身边,把身体一歪,就偎到他怀里,头顶着他的下颏道:“我没有你那样诡计多端,就懂得骗人。现在我告诉你两句正经话,你爱我我是知道的了,我想往后有两条路,随着你拣。”惊寰道:“你又闹什么故事?说,说。”如莲向上翻翻眼,瞪了他一下道:“瞧你这人,闹什么故事?这是说正经。你想我几年也总算没白想,今天我就算被你想到手了。你要是只想着和我亲近亲近的话呢,咱就……”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惊寰催问道:“咱怎么着?快说!”如莲红着脸一拍大腿,很快的说道:“咱就今天就是今天,别叫你白来一趟,叫妈妈铺床,咱就睡觉。明天你一走,也不必再来了,总算你没白想着我,到底摸到了手!”惊寰听了,脸上沉得像阴天一样,一语不发,推开了如莲,从桌上绰过帽子,也顾不得戴,站起来向外便走。
如莲连忙赶下床来,一低头拉住他衣服的后底襟,笑着唱蹦蹦词儿道:“小姐上前揪住尾巴。”惊寰被她扯得走不动,只可立定回头,气的面色倏白道:“你放我走,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早先真怨我瞎了眼!”如莲紧走了两步,绕到他的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如泣如诉的道:“怨我,怨我。你先回来,再有气就打小妹妹一顿!”说着把粉面扬着,凑到他的胸前,眼光里透着无限幽怨,仿佛要等着他打。惊寰看了,又生了怜惜,便把她搂到怀里,用下颊吻着她的鬓发道:“你想想,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气死人!直盼了好几年,现在竟落了你这们一套好话,教我多们难受!”如莲紧紧的偎着他,娇声带怨的诉道:“你怎这样不识玩?我只想试试你,倒惹恼了!你想我可是能说这种话的人?好哥哥,别生气,怨我错了,给你磕头!”说着伸出小拳头,用大拇指向惊寰动了两下。惊寰忍不住便笑了,如莲却倒寒起脸来道:“瞧你,倒真是六月的天气,行阴就晴,这种脾气,我真伺候不了,你还是走吧!巴结不是买卖,留你在这儿怄气,还不如大小姐我自己养神!”说着一扭身子跑到床上,自己坐着鼓着粉腮装生气。惊寰看着她,也故意把脚步向前挪,装作真个要走。只见如莲身体一动,才站起来,便又坐下,惊寰笑道:“我逗你呢,不是真走。瞧你吓得这样!”如莲小嘴一撇道:“别自己觉着不错,方才身底下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谁还起来拉你?你又不是我的奶妈,还用你背着抱着?”惊寰走回来,坐在她身边道:“够了,好容易见了面,只管捣什么乱?看看天都快三点了。”如莲拉着他一起躺下道:“不捣乱,咱们还接着方才的话说。”惊寰掩着耳朵道:“没好话,我不听。”如莲一骨碌翻过身去道:“人家要跟你说好话,你又来劲!”惊寰忙拉她回过身来道:“瞧你这不打一处来的气,还不如零刀子剐我的肉!好人好人,你开些恩吧!”如莲噗哧一笑道:“剐你,我还没这大工夫。现在你好生听不?”惊寰忙沉住气,绷着脸,屏息侧耳,表示出愿闻雅教的态度。如莲看看他,忽然一阵憨笑。惊寰道:“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