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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莲怎知道我是为她死的?岂不白死!想着忽然拍掌道:“有了,不是有报纸么?我先把情死的原故写一篇文章,送到报馆去,然后再死。等到报纸登出来,上面有她的名字,不愁没人念给她听。她能陪着我死,自然是一段千古美谈,说不定世上有多少人悼叹呢!不然她就只哭我一场,以后常能想念我,也就够本了。倘或我死后有灵,魂儿游到她跟前,亲眼瞧她掬着清泪哭我,我该如何得意!”接着又想了半天死法,觉着上吊不如跳井,跳井不如投河。想到这里,又忆到昨夜和如莲在一处跳井跳河的戏语,真要变成凶谶了!但再转想到中国四万万人,地方二十几省,她不生在云南,我不生在蒙古,四万万人里的两个,竟会遇到一处,已是缘分不浅;我俩又是这般配合,如此同心,自然有些来历,绝不致草草断绝。而且结果越美满,事先越要受磨折,我只为她耐着,天可怜见,定然成就这段姻缘。她约定等我三年,现在连三天还没有呢,我就沉不住气,寻死觅活的闹,我死了,她不要一世落在风尘么?这样自己譬解着,心怀开阔了许多,但仍反侧思量,终夜未曾閤眼,和那内宅里的新妇,同受着焦烦的痛苦。真是红闺白屋同无梦,小簟轻衾各自寒。不过虽然一样无眠,却是两般滋味罢了。
一夜的光阴过去,到次日惊寰依然在书房苦守,整日未进内宅。到第三天可瞒不住了,竟有快嘴的仆妇报与惊寰的母亲知道。他母亲便背着丈夫,自己去到书房,劝惊寰搬回新房去住。惊寰装作麻木不仁,既不驳辩,也不答应,只含糊着打岔闲谈。他母亲问不出原故,以为他默许了,便自回去。哪知惊寰夜晚还是照样赖在书房,他母亲又怕被丈夫知道了闹气,不敢声张,只天天出来苦劝。惊寰却天天延挨,只不进去。末后老太太急得没法,便叫仆人把书房的铺盖搬得精光,使个坚壁清野的绝计,想逼他自己回去。哪知他夜里竟直挺挺睡在光板床上,一声不哼。老太太派人来探视,回去报道如此,老太太到底疼儿子心盛,只可又把铺盖送回。惊寰从此倒像得了胜利,更把书房盘踞得片刻不离。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一天午后,惊寰正在书房写完字,坐着纳闷,想到表兄若愚,他从那天由莺春院把我抓回来,怎一直没有见面?忽见一个仆妇走进来道:“老爷喊你。”惊寰料道是查问我写字的事,看著书案上一半尺多高写满小楷的白折子,自觉十分理直气壮,就拿过挟在胁下,兴冲冲的进了内院。跑入上房堂屋,就听自己父亲在屋里说话道:“少爷还没请来么?好难请!”惊寰觉得声息不好,却想不起又生什么气,怕还重翻旧案,心里又动了鬼胎,便慢慢走进屋里。见父亲正拿著书看,忙把白折子放在条案上,上前叫了声“爹爹”!他父亲只不抬头,半晌才合上书,冷笑道:“少爷来了,少爷请坐!”惊寰听得语气不对,忙低下头不敢做声。他父亲又寒着脸笑道:“来,我问你。”惊寰怕挨打,只逡巡不敢进前。他父亲又大声道:“来,我不打你,只问这些天你干的什么事?”惊寰指着案上的白折子道:“您教我写字,我都写了。一天有写三百行的时候,也有时三百五十行,反正只多不少,请您查看。”话未说完,他父亲喝道:“谁问你那个?听说近来少爷不大高兴,搬到书房去住了,一步不进内宅。媳妇是我给娶的,我看你这是诚心跟你爹怄气。要怄气就大怄一下,索性离了这个家,何必诚心教我受急?”惊寰才知是新案又犯了。但料知父亲方梗的脾气,不善于管这些闲事,心里倒有了把握,就平心静气的答道:“爹爹您想,这三百行小字,一点钟写二十行,也得十五点钟。要到里边来睡,总要耽误工夫。要写少了,又惹您生气。再说我要是贪恋闺房,违了父命,那真白念书了!您又常教训我,正在年轻,要保重身体,所以搬到书房去住,正好两全其美。想教您晓得了,也少生些气。”
惊寰的父亲原是读书的古板人,听儿子说得条条是道,无可驳议,自己又不愿说些周公之礼的等等俗套,去劝儿子和儿媳妇去合房,因此倒张口结舌,没法办理,只气得骂道:“滚蛋,滚蛋,你的理对!从此就在书房里去等死,要进内宅一步,就折断你的腿!”说完又吁吁的喘气。惊寰心里暗暗得意,就又垂手禀道:“您要没事嘱咐,我就回书房写字去了。”他父亲用手把他推出道:“滚滚,写你的破字去,写出朵花来也不过是刷字匠。滚滚!”惊寰趁此溜出来,自觉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回头忽见新妇正立在厢房的游廊下,知道她方才定会在上房窗外听消息。自想这一状定又是她告的,她以为爹爹定然偏向她,总该把我押解回房,谁知爹爹就是不会管这种事。我从此不理你是奉了官,看你还怎样!想着又动小孩气,向新妇微挤挤眼,表示自己业已胜利,就跳跳跃跃的跑回书房去了。
那新妇见惊寰从上房出来,已羞的低下头,并未看见惊寰的轻薄神色。但是心里已是难过得很,暗怨惊寰,你怎这样忍心,你也不看看只这几天我为你瘦的瘦成什么样子了?但分你有一点可怜人的心,也该回心转意。就不能回心转意,也该见我个面,容我说句话啊!只顾你这样咬牙,可教我怎们过下去?回九的那日,只我一个人回母家,已听了姐妹们许多讥诮,要等住对月的时候,你还不和我好,我怎么有脸回去?想着一阵芳心无主,忽抬头见东厢房上的三间佛楼,不由得动了迷信之念,就先回到自己屋里,洗了洗手,整了整装,又换了件衣裳,便进了里厢房堂屋,顺着楼梯上了楼。在佛像前拈了香,便跪下叩头,默求佛天保佑丈夫回心转意,又虔诚的许了重愿,才站起来。方要下楼,忽然看见南面关着的小窗,想到这窗子正对着前院书房,又联想到书房是自己丈夫所住,便对这窗子似乎也生了恋,不自禁的走上前,轻轻把窗子开放。不想关键才启,那窗子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推动,竟很快的自行向屋内移来,倏时大敞四开,接着便有许多交纠着的物件探进屋里,不禁吓了一跳。细看时,原来前院一株老柳,紧靠屋根而生,那新春发出的枝条,因为距楼太近,有许多都紧抵在楼窗上,楼窗一启,自然都探进屋来。她随手拉过一枝,见都已微含绿意,节儿上更缀着嫩黄的芽,自念匆匆的又是春天了,可怜这些日只昏昏过着冰冷的日子,要不看见绿柳萌芽,还疑惑是在冬日。正想着,又见斜日入窗,照得身上略生暖意,再加着扑面的和风吹拂,觉着身子有些懒懒的,不由得伸了个懒腰。又看着眼前些微绿柳,竟幻出无边春色,立刻觉到春困着人,便情思昏昏的,一个身子也似乎虚飘飘没依没靠。心里一阵愁绪萦回,就想得呆了。
沉了一会,再凝神隔着柳条交杂的缝隙向下看去,见那书房门上放着棉帘,静悄悄毫无声息,只游廊下太阳光里,挂着一个红嘴绿鹦哥,在那里翻毛晾羽。廊檐吊着十几小盆四季海棠和蝎子草,也正红绿分开,更透出许多幽致,只书房不见有人出入。明知惊寰正在屋里,但被阳光闪烁,瞧不见玻窗里的景物。她呆立半晌,恨不得插翅飞进书房,向他把衷情一诉。又盼他出屋来,和自己相对一会,哪怕他不理我呢,也不枉我这般盼望!正想时忽听得鹦哥在那里作声,细听原来是唤倒茶呢!连唤了两声,书房帘儿一启,惊寰从里面出来,短小打扮,扬着他那俊脸,含笑向鹦哥道:“你这东西,好几天也不说话,不知道我闷么?怎不哄哄我?这会又见鬼的胡叫,谁来了你叫倒茶?”说着又伸指向鹦哥调逗。新妇在楼上听他说话都入了耳,暗叹冤家你闷,还不是自找?怎么就怄气,孤鬼似的蹲在冰房冷屋,教我有什么法子?只要你肯进我的屋,我能让你有半会儿闷么?又恨惊寰,你待鸟儿都这么好,怎么单跟我狠心?这时她立在窗前,心里跳跃着,希望惊寰抬头瞧自己。但芳心栗六,又怕他瞧见,生孤丁的见了面,我跟他说话不呢?说话该说什么?她心跳得手上无力,无意中倒把拉着的柳枝松了,那柳枝撞到窗上,微微有声。惊寰依约听得,便抬头去看,先见树后楼窗开了,接着又见柳枝后掩映着一个娇羞人面,细看原来是她,不觉呆了一呆,便要回身进屋。新妇见这个难得的机会又要失去,心中一急,口里就急出了一声“喂”。惊寰犹疑着站住,新妇知道他难望久立,忙分开柳枝把头探出窗外,低声道:“你等等,听我说句话。只要伸了我冤枉,死也甘心。”惊寰听她说得惨切,就扬首倾耳,做出细听的样子。新妇自想这可是我翻身的时候,趁着此际还不尽情分诉,不然以后又不容易见他了。想着便道:“你怎还跟我解不开扣?上次我是一片好心,为的你们弟兄,倒惹的你恨我,教一家人都看不起。你想,我冤不冤呢!”说着心中无限委屈,就落下泪来。惊寰正闻言愕然,凝眸相顾,新妇也方要接着说,忽听门口一阵人声噪杂,门首的仆人都喊“表少爷”。又听若愚的声音,说着话进来。惊寰便抛了新妇,迎接出去,少顷同着若愚进来。新妇看见,知道时机已逝,忙退回身去,暗恨这害人精,我原就被你的累,这时又不早不晚,单检着要紧的时候闯丧了来!这不是前世修来的冤家对头么?含悲带愤连窗子也顾不得关,就自下楼回自己屋里去伤感不提。
且说若愚从二月初五那日在莺春院把惊寰寻回来,送他进了洞房,自去和亲戚女眷们去打麻雀消夜。若愚原来好赌成性,手把又大,十块二四的牌耍着很不尽兴,便随打随谈的解闷,无意中将惊寰在莺春院的事顺口当笑话似的说出来。正值惊寰的父亲上前院去解手,走过窗外,含糊听得几句,立刻把若愚唤过去盘问根底。若愚虽自悔大意,但料道实在瞒不住,只可约略着避重就轻的说了,自恨惹了祸,便托词跑回家去。到次日听仆妇传言,惊寰被打,又受了监禁,自觉没脸见他,所以许多日没往陆家来。有一天惊寰的母亲到若愚家去,唉声叹气的向若愚夫妇诉说儿媳不和的事,便托若愚去解劝惊寰。若愚和惊寰原是从小儿青梅竹马的亲爱弟兄,自知不能为一些小事断了来往,又正可借此为由去和惊寰见面,但仍挨迟了两日,才硬着头皮到陆家去。原拼着迎头受惊寰一顿痛骂,不想一进门就见惊寰满面春风的接出,笑语寒暄,比往常更加亲热,若愚暗暗诧异。便先进内宅给姑丈请了安,弟兄仍旧回到书房,闲谈了一会。若愚便用调谑新郎的熟套,来和惊寰玩笑,惊寰只是含笑不答。若愚见无隙可乘,只得说出正经道:“听说你跟弟妇感情不大好,是为什么?人家哪样不好?你还胡闹怎的!”惊寰听他说到这个,立刻拿起笔来,就凝神壹志的写字,只当没有听见。若愚又接着说了一大套,虽然说得情至义尽,惊寰还是充耳不闻。若愚见他居然跟自己装起大麻木,不免有气,就改口讥讽,说惊寰若不理新妇,上对不过父母,下对不过妻子,自己对不住良心,简直是阴险狠毒,混账东西。惊寰被他骂急了,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就把笔一丢道:“你说我阴险狠毒,她比我还阴险狠毒呢!”若愚冷笑道:“你真会血口喷人!人家过门才几天,你就看出是阴险狠毒了?说话要拍拍良心,别拿起来就说!”惊寰也冷笑道:“还用几天,头天就给我个好看。初六那天,我不是挨了顿打么?你说是谁葬送的?”若愚答不出话,只翻翻眼哼了一声。惊寰又接着道:“我也是痰迷心窍,把莺春院的事告诉了她。她转天就跟爹爹告状,你说她狠不狠?这就是谋害亲夫的苗头,我还敢沾她?”若愚听他说得情事真切,不由动了疑心,自想我惹的祸,怎竟缠到新妇身上去了?便又用话探道:“谁告诉你是她告的状?”惊寰哼了一声道:“还用旁人告诉,她自己就招了!”若愚笑道:“这真是梦话!她办这样毒事,还能和你说?”惊寰道:“她本来不说,哪知活该破露,竟被我把话诈出来!”若愚听着更如入五里雾中,想不出所以然。惊寰又接着道:“以先我本疑惑是你泄露的,同她说要跟你拼命动刀,她害
了怕,大约是怕闹出事来,难免要弄个水落石出,她也脱不了干净,只可供出来。据说是告诉娘,被爹听见,我想这也是饰说,简直是她跟爹说的。到葬送我挨了打,她还装做好人给我求情。你看多么大奸大恶!这种女人还要得?”
若愚听完,凝眉细想了想,才从恍然里冒出个大悟来,立刻似乎椅子上生了芒刺,再坐不住,就站起在屋中来回乱转。自想新妇本是小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