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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变得与往日不同,虽然不明所以,但瞧料着有些蹊跷,便暗暗留了心。
这时台上又换了场,如莲便预备起来,掏出粉纸,在脸上细擦。那高玉环正走了过来,见如莲擦粉,便笑道:“小妹妹,别再梳妆了,这就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来,来,我再给你添点俊。”说着便把自己颊旁一朵压鬓红花摘下来,替如莲簪在左边鬓下。如莲向她谢了谢,自己在镜中端详了一会,忽然见镜中的自己,实在是顾盼动人,暗暗惊讶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如莲这样好看,也足配得上惊寰了。”又看见镜中自己戴的半边俏压鬓花,十分鲜艳,衬着小脸儿,真是娇滴滴越显红白。便又想到惊寰是坐在台的右边,我这花却簪在左鬓,他瞧不见,岂不枉费了?便又央玉环给换戴在右边。玉环笑道:“瞧你这麻烦,戴在哪边不是一样?还是诚心专要给右边的人看,莫说左边的人都是活该死的。”玉环这话原是无意所说,不想如莲听了倒绯红了脸。怜宝在旁冷眼看来,便明白了几分。
这时前台莲花落已完,该着如莲上场。如莲见自己的鼓板已被检场人端出去,弦师已坐在前台定弦,便站起走到台帘边,隔帘缝向外一张,只见惊寰拿着支纸烟,两只俊眼正向台帘这边看。如莲偷偷一笑,惊寰看见,端颜正色的微微点了点头。如莲又看那罗九爷,只见他正张着大嘴,举着手,仿佛正等着给自己喝那出场彩,不由得皱皱眉头,暗恨这几年不兴带耳朵套子,若兴时,真少听许多讨厌的声音。
这时外边铃儿一响,如莲只得掀开台帘,迈开风流步儿,慢款袅娜腰肢,走了出去。只听得眼前平地一声雷似的喊起拼命彩,又夹着爆竹般的鼓掌声音,知是罗九一般丑人在那里作怪,便瞧也不瞧,寒着脸走到鼓架前,轻轻拿起檀板,绰起鼓键,和着弦索,轻描淡写的打了个鼓套子以后,又照例铺了场,说到今天要唱《活捉三郎》的时候,用眼向惊寰瞟了一瞟,只见他欣然相向,便也向他透出一丝笑容,两个人同时会意。如莲铺场已毕,喝了一口水,用小手帕擦擦嘴,便正式唱起来。这《活捉三郎》的曲子,事迹既然哀艳,词句又复幽凄,加着如莲的一串珠喉,直有猿啸莺啼的两般韵调,听得惊寰的脊骨从下向上一阵阵的发凉。看那满楼灯火,似乎变成雪白,真有“满座衣冠如雪”的景况。又看着仿佛眼前是一片空旷的仙界,只有一个仙女在那里唱歌,简直说不出心中有何种况味。亏得台下一阵喝彩喧乱之声,才把惊寰出舍的灵魂惊回壳来。
这时如莲已唱过小半段儿,唱的时节,身子不是向着正面,就是偏向左方,总把脊背给惊寰看。但唱到深怜蜜爱荡气回肠的词儿,就慢慢回过身来,看着惊寰唱,仿佛和他说话一样。惊寰把这些情绪都领略了,坐在那里一阵阵的销魂。这时如莲唱到阎婆惜的阴魂见了张文远,诉说往时的恩爱,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惊寰唱。惊寰平时最爱听如莲所唱的“想当初,乌龙院中,朝云暮雨,红罗帐内,鸾凤交栖”这几句,便凝神定气的听,哪知如莲唱到这里,声音忽然发颤,竟似有意无意的唱错了两个字。惊寰心里轰的一跳,又见如莲唱完这两句,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转过身去。这时台下幸而没有许多知音,罗九等不特听不出唱错,而且看不出如莲的神情,所以没落倒好。不过两廊里的许多老年座客,已窃窃私议起来,惊寰也低下头暗暗诧异。如莲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乌龙院中朝云暮雨”,为什么唱作“莺春院中”?这错的全不在理上,想是看着我,便想起今天早晨的事,无意中唱走了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早晨如莲和自己约定的话,才明白如莲是故意唱错,给自己送个信儿。余德里可不是有个莺春院么?她大约要上那里去了。又暗暗埋怨如莲,你就是找定了地方,什么时候不能告诉我,何必在台上闹这个鬼?倘若大家起了哄,岂不糟心?真是怜俐得可爱,又糊涂得可怜。想到这里,抬起头来,见如莲正唱着向自己看,便向她微点了点头,表示你的心思,我已明白了。惊寰心里觉得大局已定,和她不久便可聚首,心气倒安稳了。这时他偶然回顾,见许多座客都向自己看,神色有些不对,晓得如莲对自己的神情,已被众人看出破绽,立觉局促不安,有些坐不住。又见如莲仍不断的把秋波向自己横溜,心里暗自着急道:“你只管看我作什么?倘被这些讨厌的人瞧破,给咱俩叫起邪好,多么难看!又苦于没法示意给她,又一想我不如走吧,好在相聚就在眼前,又何在乎这一会工夫。但又怕得罪了如莲,便趁她转过脸来的时候,偷偷向她递了个眼色,站起来就向外走了。
如莲见他坐得好好的,忽然走了,只当他明白了”莺春院”三个字,大愿已了,便自走去,好向自己显露他的聪明,暗自在心里好笑,便用眼光将他的后影直送出去,无精打采潦潦草草的唱着后半段曲子。忽然无意中向左边第二个包厢中一瞧,只见那厢中坐着园子的内掌柜,向着自己笑。一会儿她弯下那肥大的身躯去拾东西,不想从她身后露出一个人面来,明明怜宝在那里坐着,看如莲瞧见了她,便别过头去,装着不在意的神情。如莲心里一阵扑咚,暗道这可坏了醋,娘向来不上包厢,今天忽然上厢,又鬼鬼祟祟的藏在人背后,分明是来监察我的。娘又是贼里不招的老江湖,什么事瞒得过她的眼?方才的情形,定已瞧得个全须全尾,连姑爷也相了去了。但又想到就全被她看见,又有什么大不了?便也平下心,装作没看见怜宝,仍旧唱着。
这时正唱到上板的时节,是全曲的精彩处,台下座客都凝神静气的听,只有罗九等还不住乱喊好,喊得如莲不住的皱眉,别的顾曲客人也都偷着向他们撇嘴。到如莲唱得剩了十几句,忽然一阵人声,从下面直乱上楼来。只见一个中年肥大妇人,倒挽着袖管,横眉立目,口里骂骂咧咧,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从椅子缝中直扭到台前,奔了罗九一般人去。罗九正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向着如莲出神,心里一阵阵的发热昏,听得人声,回头看时,不禁大惊失色,想躲已来不及,被那妇人劈头用左手把脖领抓住,两手左右开弓,拍拍的就是左右两个反正嘴巴,打得罗九黑脸上都泛出紫光来。那妇人打着骂道:“我把你个王八蛋的蛋,老娘的精米白面,把你撑肥疯了,就忘了当初当茶壶的时候,穷得剩了一条裤子,我替你洗了,你蹲在床上等干。到如今好容易混的有了半碗饱饭,又你妈的穷心未退,色心又起,背着老娘捧起花大姐来了!你妈的……”
这时罗九双手握着脸道:“咱有话家里说去,别在这里闹!”那妇人又是一个嘴巴,打得罗九眼前冒金星。她又接着骂道:“你倒愿意家里去,家业是老娘一个人的,你想回家,老娘不要你。小子你勉强着点,有话就这里说吧!”罗九见不是头,忙央告道:“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就是我有十分不好,你今天抓破了我的脸,将来教我怎么见人!”那妇人冷笑道:“你还见人?你怕见不了那个小臭×。拿着你老娘的钱出来买俊,一直美了你这些天,今日就是你的报应到了。”说着向台上看了一眼,更自高声喊骂道:“我就是单挑了这个时候来,也叫你认识的臭婊子看看听听,什么人认识不了?单选这个东西!还是罗九的××上有钩儿?”说到这里,声音更特别提高,向着台上嚷道:“你别忘了罗九当初是大茶壶,你怎么下贱,诚心要当茶壶套!”这时如莲正唱得剩了两句尾声,她在妇人初进来喊闹的时节,已想趁波打住,但因剩下不几句,不如勉强对付完了。这时听那妇人的话简直是冲着自己说,心里又是气忿,又是肮脏,觉得实在唱不下去,又夹着这时有许多座客跟着鼓掌起哄,喧乱非常,赌气把鼓板一摔,趁乱跑回后台,进去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着牙落眼泪。后台的人见她这样,立刻都围拢来问。
如莲更气得浑身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觉得满腹冤苦,没个分诉处,暗想罗九这人在我面前讨了这些日子的厌,今天出了这个笑话,真给我解了恨。但是这种情形,教人看着,就像我和罗九有什么关系,这可不肮脏死了我?想到这里,就仿佛肚里吃下去苍蝇,一阵阵的翻,觉得几点前吃的晚饭,现在都要呕出来,便用手帕捂着眼,一头歪在桌上哭。
正哭着哩,忽然觉着有人扶自己的肩膀,抬头看,原来是自己的娘。怜宝摸她的辫子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这有你的什么事!”如莲听了,更泪似泉涌,抽抽噎噎的道:“娘,您瞧这不气死人?唱得好好的,那个娘们来搅我,说的话多么难听,简直是冲着我来,这不气死了人!”怜宝笑道:“你到底是小孩子,多余生这个气,难说有只狗向你汪汪,你也和它生气?要说那个娘们也太看得起她的男人了,也不瞧瞧他那份鬼脸,也配你一看?更莫说别的。你就别理这个了!”如莲擦着眼泪道:“我倒不是理这个,幸而他走得早,不然要教他看见这种情形,这许疑惑我……”怜宝笑道:“我不懂你的话,他是谁呀?”如莲这时才知道自己气急败坏,说话太忘了情,露出大马脚,不禁然的把脸绯红。又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更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怜宝心里像明镜似的,怕羞坏了她,便拉着她的手道:“你去看看,罗九那小子笑话还没闹完呢!他那副狗相,保准把你笑死。”说完,不由分说,拉着便走。
如莲趁势就立起身来,走到台帘边。怜宝掀开一道缝儿,教她向外看。如莲只看了一眼,竟把气恼全消,格格笑起来。只见那妇人把一只鲇鱼片的脚,蹬在板凳上,手拈着罗九的耳朵,将他的黑脸直按到自己裆里,做成个老和尚撞钟似撞不撞的架式,一只手在罗九的后脖颈上只顾敲打。那罗九弯着腰,服服贴贴的承受,口里许天告地的讨饶。那妇人只做听不见,一面打着,一面目光四射,向罗九那一般党羽骂道:“你们这群不是父母养的东西,净勾着罗九胡行乱走,吃着喝着,还给你们的姊姊妹妹赚胭脂粉钱。敢则这事情便宜,就把你们吃顺嘴了,也没打听打听老娘是干什么的!惹恼了我,把你们的娘都找来,都剥光了,把你们一个个全按着原路塞回去!”她正骂得凶,罗九的朋友们都知道她的脾气,没人敢劝,又不便躲,只得都围随着恭领盛骂。松风楼的掌柜们也都晓得那妇人是著名的泼辣货,凡是耍过落道的,谁不知道她这出名的簪花虎马四姑?所以也没人敢上前张口。台上的玩艺也没法唱了,只得空着台休息。后台的生意人也都出来看热闹,站满了半台。座客们更不住的鼓掌大声起哄,把煤气灯都震得颤动。
正在乱得一塌糊涂,忽然从人丛转出一个老头儿来,满面红光,一脸的连鬓白胡子,身躯高大,虽然有六七十岁,腰板儿还挺得很直,手扶着一根白木拐棍,慢慢的走到那马四姑的背后,猛然将她背膀一拍,那马四姑猛吃了一惊,回头想骂,及至瞧见是那老头,便陪笑叫道:“二大爷呀,您来了!”那老头儿道:“好闺女,你放手,听我说。”马四姑叫道:“二大爷,您要是疼苦我,就别管我们的事。今天我们有死有活,这小子可把我害苦了。”这时那罗九低着头喊道:“二大爷,您积德给劝劝!”老头一把将马四姑的手拉开,一手将罗九提到自己身后。马四姑在手将松开之际,还在罗九脖子上狠命咬了一口,疼得罗九鬼号了两声。那老头儿还没说话,马四姑一屁股坐在地下,撒起泼来,喊着:“我不活着了,谁要把罗九放走,我就不用走了,在这里等着明天看验尸吧!”那老头儿听了,白眉一皱,满面倏的放出凶光,把拐棍在楼板上拄得乱响道:“马四姑,你要知道是我二大爷在这儿劝你。”马四姑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便不敢再喊了。那老头儿接着道:“怎么着,连我的面子都不赏,诚心教我老头子受急?好,好,我这也算不吃没味不上膘。罢了,我华老二闯了一辈子,临了想不到栽到你手里,打我的老脸,从此还管什么闲事!你们事有事在,打不出人命来,对不住我。我走了。”说着气愤愤的转身就走。
那马四姑见他真恼了,不由吓得大惊失色,便拉住他的衣襟道:“二大爷,您别怪我,真教罗九把我气糊涂了!”那老头儿道:“你站起来,你站起来!”连说了两句,那马四姑还赖着不动,老头儿呕了一声,提起拐棍在马四姑腿上只一拨,马四姑怪叫一声道:“二大爷,我起,我起,别打!疼,疼!”老头儿咬牙恨道:“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