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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记得她的祖父埃弗莱姆·穆斯曼,令人难忘的家长式人物。在她看来,他长长的雪白胡子像先知的那样高贵地飘拂着,浓密的白眉毛赋予了他几分《圣经》的神采,故而令他的脸显得庄严崇高。他那双蓝眼睛像雪域风光里的池塘,闪闪发光,闪烁着幸福的孩子般的微笑。“埃弗莱姆爷爷的样子就像上帝。我说的是每个孩子都把上帝想象成那个样子。他逐渐显现在整个世界面前,像斯拉夫圣人,在乡村行奇迹者,介乎老托尔斯泰和圣诞老人形象之间的某种东西。”
埃弗莱姆·穆斯曼五十多岁时变成一个令人激动但是有点模棱两可的先知。他越来越无法区分神人与神本身。他开始洞察他人心扉,占卜,滔滔不绝进行道德说教,释梦,准予赦免,表现出虔敬与慈悲。从早到晚,他坐在磨坊办公室桌旁对着一杯清茶,一味施加怜悯。除此之外,终日无所事事。
他身上总是散发出名贵香水的气味,双手柔软温暖。(“可是我,”索妮娅姨妈在八十五岁那年带着装得不太像的欢欣说,“我是他最宠爱的孙女!他特别喜欢我!那是因为我是这样一个小美人儿,如此一个卖弄风情的小女人,像个法国小女人,我懂得如何任意摆布他。不过,实际上任何女孩子都能任意摆布他漂亮的脑袋,他是那么可爱,那么心不在焉,那么天真无邪,那么容易动情,区区小事竟然能够让他热泪盈眶。我是个小姑娘时,经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他的腿上,一遍遍梳起他那庄严的白胡子,我总是有足够的耐心,倾听他滔滔喷涌出的废话。此外,我用的是他母亲的名字。因此埃弗莱姆爷爷最疼爱我,有时甚至叫我‘小妈妈’。”)
他性情安静温和,是个温柔和蔼的男人,尽管喋喋不休,但是因为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总是不断闪烁着逗人、童稚、迷人的微笑,所以人们喜欢注视着他。(“爷爷就是这副样子:你一看他,就会微笑!埃弗莱姆爷爷一走进房间,大家都会开始微笑,不管愿不愿意。埃弗莱姆爷爷一走进房间,连墙上的画像都会开始微笑!”)幸运的是,他的儿子纳弗塔里·赫尔茨无条件地爱他,每逢他把账目弄混,或者是未经批准便擅自打开办公室里的现金柜,拿出两张支票,像哈西德故事里所讲述的那样,在给感激万分的农民算过命并进行一番道德训诫后把支票分给他们时,也总是宽恕他,要么就是佯装不知。
老人通常会连续几天坐在办公室里,凝视着窗外,心满意足地观看儿子的磨坊在运作。也许他看上去“就像上帝”,所以他实际上在晚年把自己视为某种全能的上帝。他为人谦卑,但骨子里自高自大,也许是年龄大了脑子有些愚笨的缘故(始于五十多岁),他有时把自己的指导和建议对儿子倾囊相授,期冀改进并扩展生意,但多数情况下,过了一两个小时他便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又提出新的建议。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心不在焉地瞟一眼账目,要是陌生人错把他当作老板,他也并不纠正,反而是欣欣然和他们聊起罗斯柴尔德家的财富,或者是中国苦力的悲惨境遇。一般而言,他的谈话要持续七八个小时。
儿子迁就他。纳弗塔里·赫尔茨明智、谨慎、耐心地拓展自己的生意,在各处开设分公司,赢取薄利。他把一个姐妹撒拉嫁了出去,收留了另一个姐妹詹妮,最后也设法把她给嫁了出去。(“嫁给了一个木匠,亚沙!一个好小伙,尽管他头脑简单!但是对詹妮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她是快四十岁的人啦!”)他用可观的工资雇用了自己的侄子施姆逊,也雇用了詹妮的亚沙,那个木匠,他慷慨援助兄弟姐妹父老乡亲。他生意兴隆,他的乌克兰和俄国顾客脱下帽子,手抚前胸满怀敬意地向他鞠躬行礼,管他叫戈尔茨·耶弗里莫维茨(埃弗莱姆之子,赫尔茨)。他甚至还有了个俄国助手,一个身患溃疡无比贫困的年轻贵族。在他的帮助下,我外公甚至进一步拓展了自己的事业,在远及基辅、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等地开设了分公司。
1909年或者是1910年,二十一岁的纳弗塔里·赫尔茨·穆斯曼娶了伊塔·吉达耶夫纳·舒斯塔,吉达利亚·舒斯塔和妻子波阿尔(尼·吉伯尔)生的性格乖张的女儿。关于我的曾外祖母波阿尔,我从哈娅姨妈那里听说,她是个坚忍顽强的女性,“精明犹如七个商人”,对付村民们的手腕圆熟,说话刻薄,热衷于金钱与权力,绝对吝啬。(“据说,她总是将理发店里的每绺头发都收集起来填装垫子。她用小刀把每小方块糖都切成均等的四小块。”)至于外曾祖父吉达利亚,据他外孙女索妮娅的记忆,是个脾气暴躁的大块头男人,食欲旺盛。他的胡子乌黑蓬乱,举止一点也不安定,盛气凌人。据说他打嗝时会震得窗玻璃直晃荡,他的吼声犹如水桶滚动。(但是动物的死,包括狗和宠猫,甚至孩子和牛犊都能让他害怕。)
他们的女儿伊塔,我的外祖母,言谈举止总是像生活未得到应有关照的女人。她年轻时人长得漂亮,有很多追求者,她似乎是被宠坏了。她用一根铁条来管束自己的三个女儿,可其举动,仿佛是想让她们把她当作小妹妹或是可爱的小孩子看待。即使上了年纪,她对孙辈继续表现出各种小新娘和卖俏的姿态,仿佛祈求我们对她体贴备至,为她的魅力着迷,向她大献殷勤。与此同时,她能够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残忍。
伊塔和赫尔茨·穆斯曼的婚姻经历着令人咬牙切齿的苦难:六十五年的伤害,冤屈、屈辱、休战、耻辱、克制以及相互噘起嘴唇时的礼貌。我外祖父母彼此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关系疏远,然而这一绝望总是被妥善储藏着。在我们家任何人也不会提起此事,我在童年曾设法察觉到它像墙那边飘过来一股略微烧焦的淡淡肉味。
他们的三个女儿,哈娅、范妮娅和索妮娅,看到了其中一些眉目,设法减轻父母婚姻生活中的苦恼。三人毫不犹豫一致站到了父亲一边,与母亲针锋相对。三人对母亲既恨又怕;她们为她感到羞愧,将其视为极其粗俗、盛气凌人的挑事者。她们吵架时,会彼此指责说:“你瞧瞧你!你越来越和妈妈一模一样了!”
哈娅姨妈只有在父母年迈,自己也逐渐上了年纪时,才终于把父母分开,把父亲送到了吉瓦特伊姆的一家敬老院,把母亲送进了耐斯茨用纳附近的一家私人疗养院。索妮娅姨妈对此拼命反对,认为这种强行分离大错特错,哈娅姨妈却执意这么做。但是那时,两位姨妈间的分裂不管怎么说也达到了白热化。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到1989年哈娅姨妈去世,二人几乎有三十年没说一句话。(索妮娅姨妈确实出席了姐姐的葬礼,她在葬礼上伤心地对我们说:“我宽恕她所做的一切。我在内心深处祈祷,上帝也将宽恕她……这对她来说绝非易事,因为要他宽恕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这和哈娅姨妈在去世前一年,在谈到妹妹索妮娅时对我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事实上,穆斯曼的三个女儿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深爱着她们的父亲。我的外公纳弗塔里·赫尔茨(我们大家,他的女儿女婿和孙儿们,都叫他爸爸),是个热心肠的人,充满父爱,心地善良,非常有趣。他肤色黝黑,声音温和,继承了父亲那双明澈的蓝眼睛,那富有洞察力的敏锐目光中暗含着一丝微笑。每当他和你说话时,你就会觉得他能够探究到你的情感深处,推测字里行间的意思,立即明白你所说的话,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与此同时,觉察出你正在设法隐瞒他的一切。他有时会冲你露出意想不到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差不多还用眼睛示意,好像是把你弄得有些局促不安,并为你局促不安,但还是宽恕了你,因为人毕竟是人。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马马虎虎的孩子,彼此失望,相互忍受,我们大家都陷于一场没完没了、技艺不精、基本上没有好结果的喜剧里。条条道路都通往痛苦。因此,在外公眼里,几乎每个人都应受到怜悯,他们的多数行动都值得宽恕,包括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恶作剧、欺骗、虚荣、操纵、无理要求和借口。他会用不怀好意的微笑将你这些恶行赦免,好像在(用意第绪语)说:咳,有什么呀。
只有残酷的行为可以检验外公顽皮的耐力。他对这些深恶痛绝。一听到做坏事,他快乐的蓝眼睛便蒙上了一层乌云。“恶兽?但它是什么意思?”他会用意第绪语表示,“兽类没有是恶的。兽类不可能恶。兽类一点也不恶。恶是我们人类的专利。也许我们毕竟在伊甸园里错吃了苹果?也许在伊甸园里,在生命树和智慧树中间,还长着另一棵树,圣书里没有提到的一棵毒树,邪恶树。我们偶然间吃的就是那棵树上的果子吗?那条邪恶的蛇欺骗了夏娃,向她保证这肯定是智慧树上的果子,但带她吃的却是邪恶树上的果子。也许要是我们坚守生命树和智慧树,就从来不会被逐出伊甸园?”
接着,他的眼睛又恢复到快乐的亮晶晶的蓝色,用缓慢温和的声音和生动洪亮的意第绪语清晰地解释让——保罗·萨特数年后的发现:“但是地狱是什么?天堂又是什么?当然都是在事物内部。在我们家里。你可以在每间屋子里都发现地狱和天堂。在每扇门后。在每条双人毛毯下。是这样。一点邪恶,人与人之间就像在地狱里一样。一点点怜悯,一点点慷慨,人与人之间就像在天堂一样。”
“我说的是一点点怜悯和慷慨,但我没有说爱,我不是相信泛爱的那种人。人人爱人人,这或许该留给耶稣。爱毕竟是另一回事。与慷慨和怜悯截然不同。恰恰相反。爱是对立事物的奇妙混合,是极端自私与完全奉献的混合。一个悖论!此外,爱,大家一直在谈论爱,爱,但是爱并非你所能选择,你抓住了爱,像患上疾病,你陷入爱,像陷于一场灾难。所以我们所选择的是什么呢?人类时时刻刻所选择的是什么?慷慨,还是邪恶?每个小孩子都对此了如指掌,然而邪恶没有尽头。对此你将如何做出解释?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从那时吃的那只苹果里得来的:我们吃了一只有毒的苹果。”
【注释】
'1' 这个故事及以下所讲的故事,乃我幼年之际从我母亲那里听来,还有一部分从我外祖母以及母亲的堂兄弟施姆瞬和米海尔·穆斯曼那里听来。1979年我写下关于哈娅姨妈的一些童年回忆,1997年和2001年,我偶尔记下索妮娅姨妈给我讲述的许多东西。我也从堂舅施姆瞬·穆斯曼撰写的《摆脱恐惧》(希伯来文版1996年出版于特拉维夫)一书中获益。——原注'2' 波提乏夫人,《圣经》中的人物。见约瑟容貌秀雅俊美,就诱惑他,遭到拒绝后,便诬陷他。见《圣经·创世记》第39章。
21
罗夫诺城是重要的铁路枢纽,在卢波米尔斯基王侯家的宫殿和沟壑环绕的公园周围发展起来。乌斯梯河从南到北横贯整座城市。在河流与沼泽之间耸立着一座城堡,在俄国人执政时期,那里还有一个美丽的湖泊,天鹅在湖上漂来漂去。城堡、卢波米尔斯基宫殿以及天主教和东正教的许许多多教堂组合成罗夫诺城市空中轮廓线,其中一座教堂上饰有一对双子座塔。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这座城市容纳了约六万人口,在这些人口中,犹太人占多数,其他居民有乌克兰人、波兰人、俄国人以及一些捷克人和德国人,还有数千犹太人居住在附近的村镇里。村庄周围是一片片果园和菜地、牧场、小麦和黑麦田,麦田有时在微风中抖动,细浪翻腾。火车的轰鸣不时会打破田间的沉寂。偶尔你可以听见乌克兰农家女在花园里歌唱。远远听去,那声音像在抽泣。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缓的小山不时隆起,与河流池塘相互交错,湿地森林星星点点。城市里有三四条“欧式”大街,街上矗立着几幢新古典风格的公务楼,还有一排中产阶级居住的二层小楼,小楼几乎你靠着我我挨着你,清一色的外观,带有锻铁阳台。这些商人之家的第一层给一排小商店占据了,但是多数旁路都是没有铺设的小道,冬天泥泞,夏天灰尘泛起。有些旁路上不时铺着不牢固的木板路面。你一拐上一条旁路,就会置身于低矮的斯拉夫式房屋之间,这些房屋墙厚,屋檐突出,周围是个人经营的小块园地,以及无数摇摇欲坠的棚屋,有些棚屋的窗子陷到了地里,屋顶上杂草丛生。
1919年,犹太教育组织塔勒布特在罗夫诺开设了一所希伯来语中等学校、一所小学,以及几所幼儿园。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在塔勒布特学校受的教育。在二三十年代,罗夫诺出版了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报纸,十个或十二个犹太政党相互之间斗争激烈,希伯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