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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否认她怀孕了。男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否认,你有什么办法?上帝给男人快乐,给我们以惩罚。他对男人说,你靠自己辛勤劳动食用面包,那是一种奖赏,而不是惩罚,不管怎么说……解除男人的工作,他会忘得一干二净……给我们女人,他赐予靠近闻嗅他们脸上汗水的特权,这不是什么很大的乐事,他也加上了一句承诺:“你在生产儿女时必多受苦楚。”'3' 我知道也许能看出些微的差别。
可怜的多拉,当她怀孕九个月时,有人把她带到一个村子,带到卡西尼亚的某个侄子家里。我想爸爸给了她们一些钱。卡西尼亚和多拉一起去了村子,几天后,她面色苍白、一脸病态地回来了。卡西尼亚,不是多拉。多拉一个月以后回来,既没有生病,脸色也不苍白,而是脸色红晕,胖乎乎的,像个多汁的苹果。她回来时没带孩子,样子一点也不伤悲,只是似乎有点比以前更为孩子气了。她以前就很孩子气。但从村子里回来后,多拉只跟我们说孩子话,她玩娃娃,她哭叫时,听起来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她也开始像婴儿睡得那么长,那个姑娘一天睡上二十个小时。
那个孩子呢?谁知道呢。让我们不要问,我们都是听话的女儿,我们什么也不问,没有人告诉我们什么。只有一次,在深夜,哈娅把我和范妮娅叫醒,说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黑暗中花园里传来……那是冬天的一个雨夜……婴儿的哭声。我们想穿好衣服出去,但非常害怕。等哈娅把爸爸叫醒后,婴儿的声音就听不见了,但是爸爸还是拿了个大灯笼走进花园,检查每个角落,他回来时伤心地说,哈尤尼亚,你一定是在做梦。我们没有和父亲争论,争论有什么用?但是我们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没有做梦,而是真的有个孩子在花园里哭,这种细高音的哭声如此撕人心肺,如此让人胆寒,不像一个饥饿的孩子想要吃奶,也不像一个感到寒冷的孩子,而是像个极度痛楚的孩子。
之后,美丽的小多拉患上一种罕见的血液病,爸爸再次付钱,让她去华沙找一个大教授做检查,那位教授和路易士·巴斯德'4' 一样有名气,她再也没有回来。卡西尼亚·德米特里夫娜晚上继续讲着故事,但是她的故事结局都很走板,也就是说,不是非常合适。偶尔,她故事里面的词语不是那么优美,我们不想听。也许我们想听,但不想否定自己,因为我们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女子。
小多拉呢?我们再没有提起过她。甚至卡西尼亚·德米特里夫娜也从来没提过她的名字,仿佛她宽恕她抢走了自己的情人,但没有宽恕她消失在华沙。卡西尼亚在多拉住过的走廊,用笼子养了两只可爱的小鸟,她们在冬天来临之前都很健壮,但冬天时冻僵了,双双死去。
【注释】
'1' 作家在为希伯来语版注释时,说不知此为何物,但通过上下文可知是炉子上某种特殊的分隔容器。
'2' “独立战争”,即第一次中东战争(1948年5月——1949年3月),以色列在1948年5月宣布建国后,立即遭到阿拉伯国家的联合进攻,阿以之间爆发大规模战争。以色列最终打败阿拉伯联军,联合国分治方案提出的“阿拉伯国”土地被以色列、埃及、约旦瓜分,约一百万居住在那里的巴勒斯坦人沦为难民。后文中对这段历史还有进一步描述。
'3' 姨妈关于上帝对待男人、女人的论述,显然受到《圣经·创世记》第3章第16——17节的影响。
'4' 路易士·巴斯德(1822——1895),法国化学家、微生物学家和免疫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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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罗夫诺塔勒布特高等中学著书的门纳海姆·格勒尔特本人也是一名教师。他教授《圣经》、文学和犹太历史。我在他的书中,还发现20世纪20年代母亲及其姐妹和友人学习希伯来文课程的某些记载。包括拉比故事、西班牙犹太黄金时代诗歌选、中世纪犹太哲学、比阿里克和车尔尼霍夫斯基作品集,以及其他现代希伯来作家选集,也包括世界文学翻译作品,包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诃夫、密斯凯维支、席勒、歌德、海涅、莎士比亚、拜伦、狄更斯、奥斯卡·王尔德、杰克·伦敦、汉姆森等作家的作品和车尔尼霍夫斯基翻译的史诗《吉尔伽美什》,等等。关于犹太历史方面的书则包括约瑟夫·克劳斯纳的《第二圣殿时期的历史》。
每天(索妮娅姨妈继续说),我在一大早,六点钟甚至更早,慢慢走下楼梯,把垃圾倒到外面的垃圾箱。我再爬上楼之前,得在那里休息一阵子,我得坐在垃圾箱旁边的石阶上,因为爬楼梯让我喘不上气。有时我会碰见一个俄国来的新移民,叫瓦丽亚,她每天早晨在维斯里大街上打扫人行道。在那里,在俄罗斯,她是个大老板;这里……她打扫人行道。她几乎没有学过希伯来语。有时我们二人会在垃圾箱旁坐上一阵子,用俄语稍微聊聊。
她为什么扫大街?为了供两个才华横溢的女儿念大学,一个学化学,另一个修牙科。丈夫……没有。在以色列也没有家庭。她们必须节衣缩食。住房……她们住在一个房间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她们读书,拥有足够的学习用品。犹太家庭向来如此,他们相信教育是在为未来投资,是任何人都无法从你孩子那里剥夺的东西,即便,但愿不会这样,有战争,有另一场革命,有另一场移民浪潮,有更多的歧视法,你也能迅速地卷起文凭,藏到衣服夹缝里,逃向任何允许犹太人生活的地方。
异族人习惯于这样说我们:文凭……那是犹太人的宗教。不是钱财,不是黄金,是文凭。但是在信仰文凭的背后,有其他的东西,有些更为复杂,更为秘密的东西,那是那年月的姑娘,甚至像我们这样先上中学后上大学的现代姑娘,都经常得到的训诫,女人有权利接受教育,在公众生活中赢得一席之地……但是只能到孩子出生。你的人生属于自己的时间很短,从你离开父母家到第一次怀孕。从那一刻起,从第一次怀孕起,我们的人生就开始围着孩子转。就像我们的母亲们。甚至为了我们的孩子去扫大街,因为你的孩子是小鸡,你自己呢……是什么?你就像鸡蛋的蛋黄,小鸡吃了你之后就会长大,变得强壮起来。你的孩子长大后……即便那时你无法回到从前的你,你只是从母亲变成了祖母,你的任务就是帮助孩子养育他们的孩子。
当然,即便那时,还是有很多女人热衷于自己的事业,投身于外面的世界。但是大家都在背后对她们议论纷纷:你瞧那个自私的女人,她出席各种会议,而她可怜的孩子在街上长大,付出着代价。
现在是新世界。现在女人终于得到更多的机会过自己的生活。也许那不过是自己的虚幻?或者在年轻一代人里,女人仍然在夜深之际抱着枕头哭泣,而她们的丈夫睡梦正酣,因为她们感到难以做出抉择?我不想做出判决: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了。为了进行比较,我得挨家挨户检查有多少母亲在夜间泪洒枕头,而丈夫们正在沉睡,比较那时的眼泪和此时的眼泪。
有时我在电视里看到,有时我甚至在这里,在我的阳台上看到,年轻的伴侣在工作一天后一起做些什么……洗衣服,晾衣服,换尿布,做饭。一次我甚至在杂货铺里听见一个青年男子说明天他和妻子明天……他是这么说的,明天我们去做……羊膜穿刺术。我听到此话时,不禁喉咙哽咽:或许这世界毕竟变了?
政治上的怨恨当然没有减退,宗教、民族,或者阶级之间的怨恨当然也没有减退,但是伴侣之间的怨恨,年轻家庭里的怨恨似乎有所减退。或许我只是在欺骗自己。或许一切都是在演戏,毕竟世界仍在继续,一如既往……母猫在舔自己的幼崽,而穿靴子的猫先生把自己浑身上下舔了一遍,拽拽自己的胡须,出门到院子里寻找欢乐?
你还记得《箴言》中是怎么写的吗?智子令父亲喜悦,而愚子令母亲沉重!'1' 儿子要是明智,父亲则无比喜悦,吹嘘自己的儿子,赢得满分;但要是,但愿不要这样,儿子最后没有成为成功人士,或变得愚蠢,或有问题,或道德沦丧,或者成为罪犯……咳,那么一定是母亲的过错,所有的忧虑与痛苦就会降临到她的身上。一次你母亲对我说:索妮娅,只有两种东西……不,我喉咙又哽咽了,我们以后再说。我们谈点别的吧。
有时,我不是特别确信我记得很清楚,那位公主,柳波娃·尼吉提奇娜,在我们家与两个女儿塔西亚和尼娜一起住在帘后,和她们一起睡在一张古老的床上,她真是她们的母亲吗?或者只是两个姑娘的监护人?她们显然不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吧?因为塔西亚是安娜斯塔西亚·萨尔季耶夫娜,而尼娜是安东尼娜·波莱斯拉沃夫娜。有些东西有点模糊。有些东西我们谈得不多,仿佛那是个令人不快的话题。我记得两个姑娘都管公主叫“妈妈”或“玛曼”,但那也许是她们不记得谁是自己真正的母亲。我无法确切地告诉你,是这样还是那样,因为已经有了某种掩饰。在两三代人之前,生活中有许多掩饰,而今这种掩饰有所减少。或许是掩饰本身刚刚发生了变化?新的掩饰出现了吗?
掩饰究竟是好还是坏,我并不真正知晓。我没有资格评判今天的习惯,因为我可以好好地洗脑,像我那一代所有的女孩。仍然,我有时想“在他和她之间”,据说,也许在我们的时代变得比较简单。当我是个姑娘时,当我还是个人称出身好人家的年轻女子时,“在他和她之间”满是刀光、毒药和令人恐怖的黑暗。像光着脚丫在毒蝎肆虐的地下室里摸黑行走。我们完全处在黑暗中。把一切掩饰起来。没有谈及。
但是他们确实一直在说……聊天,嫉妒和怨恨的饶舌……他们谈论金钱,谈论疾病,他们谈论成功,谈论好家庭和与之相对的天晓得是哪种类型的家庭,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话题,他们也没完没了地谈论性格特征,这个人有这种这种特征,那个人有那种那种特征。思想。他们是怎样谈论思想的,而今已经是无法想象!他们谈论犹太教、犹太复国主义、同盟会、共产主义,他们谈论无政府主义和虚无主义,他们谈论美国,他们谈论列宁,他们甚至谈论“女性问题”,妇女解放问题。你的哈娅姨妈在我们三人当中最热心于谈妇女解放问题……但是只有当她们开始自然地交谈和争论时……范妮娅也有点主张妇女参政,但有些疑虑。我是个傻姑娘,总是听人教诲,索妮娅别插嘴,你得等到长大以后才会明白。于是我闭上嘴巴倾听。
那时所有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谈论自由,这类自由,那类自由,另一类自由。但是在谈到“他和她之间”时则没有自由,只有光着脚丫在毒蝎肆虐的地下室里摸黑行走。我们没有一个星期不听说恐怖的谣言,讲一个年轻女子承担因不慎而造成的后果,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女人坠入爱河,丧失了理智,或是一个女仆被人引诱,或是一个女厨和主人的儿子私奔,自己一人抱着孩子归来,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已婚老师爱上并拜倒在某人的脚下,横遭抛弃与嘲弄。你说嘲弄吗?不说?我们当姑娘那会儿,贞洁既是笼子,也是你和深渊之间的唯一横杆。它像三十公斤的石头压在一个姑娘的胸口。即使在深夜里所做的梦中,贞洁依然醒着,站在床边,仔细查看她,于是她在早晨醒来之际会羞愧难当,即便无人知晓。
“他与她之间”的所有事宜也许在今天看来不那么黑暗了,也比较简单了。在那时所涉及的黑暗事宜中,男人虐待女人比较容易。另一方面,事情现在看来已经不那么神秘了——这是好事吗?这不是太丑陋了吗?
跟你说这些话,让我自己对自己感到吃惊。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们有时会说悄悄话儿。但是和男孩子呢?但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跟男孩子说这些话。甚至和布玛也没有,现在我们结婚快六十年了。我们怎么竟然会这样呢?我们正在谈论柳波娃·尼吉提奇娜和她的塔西亚和尼娜。要是有朝一日你到罗夫诺去,你可以进行一次侦探冒险。或许你可以在市政厅查查看他们是否依然有任何关于掩饰的新发现。发现那位女伯爵,或者女公主,是不是她两个女儿的亲妈。她本人真的是公主还是女伯爵。或者莱比代夫斯基市长是否是塔西亚和尼娜的亲爹,就像据说他是可怜的多拉的父亲一样。
但是再一想,当我们不断被征服时,当他们不由分说将我们带走在沟壑中将我们射杀,又用黄土将我们掩埋时,那里存有的任何文献迄今已经焚烧了十次。罗夫诺就像一只小狗不断在俄国——波兰——俄国——德国——俄国中转手。现在它已经不属于波兰或俄国了,而是属于乌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