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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性地吃一口,不吃?为了你的父母和安息日?”
但是他的夫人莉兰卡,一个真诚而情感丰富的人,代表我打断:“没必要折腾孩子!他有心理障碍。”
莉·巴——萨姆哈,也叫莉兰卡,以前叫莉莉亚·卡利什'4' ,在我大部分童年岁月里,是我们耶路撒冷小房子的常客。她身材矮小,溜肩,忧伤,苍白,脆弱。她当了多年小学校长,甚至写了两本论及儿童心理问题的书。从后面看,她像个二十岁的苗条女孩。她和我妈妈一连几个小时在那里窃窃私语,或坐在厨房的柳条凳子上,或坐在她们搬到花园里的板凳上聊天,或探讨某本打开的书,或艺术画册,头靠着头,手拉着手。
多数情况下,莉兰卡都是在爸爸出去工作时到我家来。我感觉到,在爸爸和她之间,保持着一种丈夫和妻子最好女友之间常见的那种彬彬有礼的相互憎恨。妈妈和莉兰卡聊天时,我要是走近她们,她们会立刻停止说话,只有当我走到听不到谈话的地方,她们才重新交谈。莉莉亚·巴——萨姆哈看我时,露出惆怅的微笑,我出于情感原因理解并宽恕一切,但是妈妈让我赶紧说出我需要什么,而后离开她们。她们拥有许多共同的秘密。
一次,莉兰卡来时,父母不在家。她带着理解与忧伤看了我一会儿,摇摇脑袋,仿佛确实认同自己的决定,开始谈话:她确实非常,非常喜欢我,因为我这么小,她对我非常感兴趣。其兴趣与那些烦人的成年人不同,他们总问我在学校是不是好学生,喜不喜欢足球,或是否还在集邮,长大后想做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傻问题。不会!她感兴趣的是我的思想!我的梦想!我的精神生活!她认为我是个独特而富有独创性的孩子!正在成型的艺术家!她想找机会——眼下没有必要——来试着接触一下我年轻性格中较为内在和易受影响的方面(我那时有十来岁)。比如,我完全独自一人时会想些什么?我秘密的想象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什么东西真的能够使我感到快乐或伤心?什么事情会让我激动?什么事情会令我恐惧?什么事情使我反感?什么样的景色能够打动我?我是不是听说过柯尔恰克'5' ?我是否读过他的《魔术师约塔姆》?我是否对美妙的性有秘密幻想?她非常想成为,怎么说来着,倾听的耳朵、跟我推心置腹的朋友,尽管我们之间有年龄差距,等等。
我是个能够迫使自己彬彬有礼的孩子。对第一个问题,我是怎么想的,就礼貌地做出回答:对一切都感兴趣。对什么让我激动什么让我害怕连珠炮似的问题我回答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而对她展示的友谊,我乖巧地说:“谢谢你,莉莉亚阿姨,你真好。”
“要是你觉得需要说什么又难以向你父母启齿,你不犹豫吗?你来找我吧?和我说吧?当然我会保密的。我们可以讨论。”
“谢谢。”
“没人可以说的事情呢?让你觉得有点孤独的想法呢?”
“谢谢。真的谢谢你。要我给你拿杯茶来吗?我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她就在拐角海涅曼家的药房里。你等她的时候要看报纸吗,莉莉亚阿姨?要么我把电扇给你打开?”
【注释】
'1' 雅弗,《圣经》中挪亚之子。
'2' 阿拉米语。
'3' 美国作家麦尔维尔长篇小说《白鲸》中的鲸鱼。
'4' 由于各种原因我变换了一些名字。——原注'5' 柯尔恰克(1879——1942),波兰犹太教育家,在大屠杀期间为维护儿童权利而坚决奋战。
28
二十年后,1971年7月28日,我在《直至死亡》'1' 一书出版几个星期后,收到母亲这个朋友的一封来信,她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觉得你父亲去世之后,我对你做得不好。我非常沮丧,无所事事。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我们的房子很可怕……我没有力气更换任何东西),我害怕出门……情况就是这样。在你的小说《迟到的爱》里的那个人物身上,我找到了一些共同点……他显得如此熟悉,离我们非常之近。《直至死亡》……我曾经听过一次广播剧,你在接受电视访谈时读过它的片断。在我房间墙角的电视机里,出人意料地看见你,真是妙不可言。我想知道小说的出处……它的确十分独特。我无法想象,当你描写恐惧与忧虑时,内心里在想什么。令人不寒而栗。对犹太人……突出的形象,不光是受难者……的描述给我印象至深。还有水蚀铁的描述……以及既非现实又非旅行终点的耶路撒冷画面,那不过是对世上本不存在着的某种地方的渴望和向往。你书中字里行间出现的死亡,是我从未想象到的……然而我在不久以前曾渴望死亡……我现在不同寻常地想到了你妈妈的话……她预见到我人生的失败。我感到骄傲的是,我的弱点流于表面,我适应能力强。现在我觉得有点崩溃……奇怪,多年来一直梦想回到这片土地上,现在梦想化作了现实……我生活在此地就像一场噩梦。不要在意我所说过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不要回应。上次我看见你时,你正和你父亲吵得不可开交,我没有意识到你是性情阴郁的人……我们全家问候你。我很快就要当奶奶了!致以友谊和爱,莉莉亚(莉)。”
在写于1979年8月5日的另一封来信里,莉兰卡这样写道:“……但是现在就不说它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相逢,那么就可以谈论我从你话里联想到的问题。你在书中的《自传札记》里提到你母亲‘由于绝望或期盼而自杀’,‘有些事情出了问题’,你在暗示什么?请原谅,我触到了创伤,你父亲的创伤。这创伤对你来说更为特别,甚至……我的创伤。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范妮娅,尤其是最近。我把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我想她。也想我们另外一个朋友,她叫斯提法,她含悲忍痛在1963年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是位儿科医生,她的人生中充满了一个接一个的不幸,或许因为她相信男人。斯提法只是不想去领会某些男人会干出什么。我们三人在30年代关系非常密切。我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2' ,朋友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在1971年和1973年两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没有成功。我不会再试了……现在和你谈你的父母,还不是时候……许多年已经过去……不,我还没准备用笔写下要说的一切。有朝一日我只能用书写来表达。或许我们将再次见面……到那时许多事情都会改变……顺便说一句,你应该知道你妈妈和我以及罗夫诺青年卫士的一些成员认为小资最为糟糕……我们的背景相似。你母亲从来就不是‘右派’……她只是嫁进了克劳斯纳家后,佯装与他们相像。”
1980年9月28日,又一封来信中写道:“……你妈妈出生于一个不幸的家庭,也把你们的家庭给毁了。然而这并非她的过错……记得1963年,你坐在我们家里……我向你保证,我有朝一日会写写你的母亲……然而要做到这点非常困难……甚至连写一封信都很困难……要是你知道,你妈妈从童年时代起多向往成为一个艺术家,成为一个创作者就好了!要是她能够看到你有今天就好了!她为什么没看见呢?或许在私人谈话里我能够比较大胆,告诉你我不敢写的东西。
爱你的,莉莉亚。”
我父亲在去世(1970年)之前,有机会读到了我最初的三本书,并非全然喜欢。我妈妈只读过我在小学里写的几篇故事,以及我想打动缪斯女神时创作的几首幼稚的儿童诗。妈妈喜欢向我讲述缪斯是存在的。(爸爸不相信缪斯,正如他始终蔑视仙人、巫婆、创造奇迹的拉比、小精灵、各式各样的圣人、直觉、奇迹和鬼魂。他把自己视为“拥有俗世世界观的人”,他相信理性思维和艰苦的智慧劳作。)
要是我妈妈读过《直至死亡》中的两篇小说,她是否会用与友人莉兰卡相似的话语做出回应,“渴望并向往世上本不存在的某种地方”?难以知晓。梦幻中的忧愁,无法表达的真情,以及浪漫的苦痛,这层朦胧的面纱遮住那些衣食无忧的罗夫诺青年女子,仿佛她们那里的生活,永远在中学院墙内被漆成两种色调:忧愁或欢乐。不过,妈妈有时候反叛这单一的色调。
20年代那所学校课程设置上的某些东西,抑或是侵入妈妈和她年轻朋友心房里的某种深藏着的浪漫霉菌,某种浓烈的波兰——俄罗斯情感主义,某种介乎肖邦和密茨凯维奇之间的东西,某种介乎《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拜伦勋爵之间的东西,在崇高、痛苦、梦幻与孤独之间那模糊地带的东西,各式各样捉摸不定的“渴望和向往”欺骗了我母亲大半生,诱使她最终屈服,并在1952年自杀。她死时年仅三十八岁。我十二岁半。
在妈妈去世后的几周,或者是几个月,我一刻也没有想到过她的痛。对她身后犹存的那听不见的求救呐喊,也许那呐喊就悬浮在我们房子的空气里,我则充耳不闻。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一点也不想她。我并不为母亲死去而伤心——我委屈气愤到了极点,我的内心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纳别的情感。比如说,她死后几个星期,我注意到她的方格围裙依然挂在厨房门后的挂钩上,我气愤不已,仿佛往伤口上撒了盐。卫生间绿架子上妈妈的梳妆用品、她的粉盒、发刷把我伤害,仿佛它们留在那里是为了愚弄我。她读过的书,她那没有人穿的鞋,每一次我打开“妈妈半边”衣柜,妈妈的气味就会不断地飘送到我的脸上。这一切让我直冒肝火,好像她的套头衫不知怎么钻进了我的套头衫堆里,正幸灾乐祸地朝我不怀好意地龇牙咧嘴。
我生她的气,因为她不辞而别,没有拥抱,没有片言解释。毕竟,即使对完完全全陌生的人、送货人,或是门口的小贩,我妈妈也不可能不送上一杯水,一个微笑,一个小小的歉意,三两个温馨的词语就擅自离去。在我整个童年,她从未将我一个人丢在杂货店,或是丢在一个陌生的院落,一个公园。她怎么能这样呢?我生她的气,也代表爸爸,他的妻子就这样羞辱了他,将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像喜剧电影里的一个女人突然和陌生人私奔。在我整个童年,他们要是有一两个小时不见我的踪影,就会朝我大喊大叫,甚至惩罚我,这规矩已固定,谁要是出去,总要说一声他去了哪里,过多久后回来,或至少在固定的地方,花瓶底下,留张字条。
我们都这样。
话只说了一半就这样粗鲁地离去?然而,她自己总是主张乖巧、礼貌、善解人意的举止,努力不去伤害他人,关注他人感受,情感细腻!她怎么能这样?
我恨她。
几星期后,愤怒消失了。与之相随,我似乎失去了某种保护层,某种铅壳,它们在最初的日子里保护我度过震惊与痛苦。从现在开始,我被暴露出来。
我在停止恨妈妈时,又开始恨自己。
我在心灵角落尚不能容纳妈妈的痛苦、孤独,以及周围裹挟着她的窒息气氛,离开人世前那些夜晚的可怕绝望。我正在度过我自己的危机,而不是她的危机。然而我不再生她的气,相反,我憎恨自己,如果我是个更好更忠心耿耿的儿子,如果我不把衣服丢得满地全是,如果我不纠缠她,跟她唠唠叨叨,而是按时完成作业,如果我每天晚上愿意把垃圾拿出去,而不是非遭到呵斥才做,如果我不惹人生厌,不发出噪音,不忘记关灯,不穿着撕破了的衣服回家,不在厨房踩一地泥脚印,如果我对她的偏头疼倍加体谅,或至少,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尽量去做,别那么虚弱苍白,她做什么,或往我盘子里放什么,我都把它们吃光,不要那么难为她,如果为了她,我做一个比较开朗的孩子,别那么不合群,别那么瘦骨嶙峋,稍微晒得黑一点,稍微强壮一些,像她让我做的那样,就好了!
或者截然相反?要是我更加孱弱,患有慢性病,坐在轮椅上,得了肺痨,甚至天生失明?她善良慷慨的天性,当然不允许她抛弃这样一个残疾儿,抛下可怜的他,只顾自己消失。要是我是个没有双腿的瘸孩子,要是还有时间,我会跑到一辆奔驰的汽车底下,挨撞,截肢,也许我妈妈会充满怜悯,不会离开我?会留下来照顾我?
要是妈妈就那样离开我,没回头看上我一眼,那当然暗示着她从来就一点也没爱过我。要是你爱一个人,她这样教我,那么除了背叛,你可以宽恕他的一切,你甚至宽恕他唠唠叨叨,宽恕他丢了帽子,宽恕他把山珍海味丢在盘子里。
抛弃就是背叛。她——抛弃了我们二人,爸爸和我。尽管她偏头疼,尽管现在方知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永远不会离她而去,尽管她长时间沉默寡言,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情绪失控,我永远不会那样离她而去。我有时会发脾气,也许甚至会一两天不和她说话,但是永远也不会抛弃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