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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洛克西。”他简慢地答道。
“一个姓‘毕洛克西’的人。‘木头人’毕洛克西,他是做盒子的——这是事实——他又是田纳西州毕洛克西 ① 市的人。”
①木头人、盒子在原文里都和毕洛克西谐音。
“他们把他抬进我家里,”乔丹补充说,“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和教堂隔着两家的距离。他一住就住了三个星期,直到爸爸叫他走路。他走后第二天爸爸就死了。”过了一会她又加了一句话说,“两件事井没有什么联系。”
“我从前也认识一个孟菲斯 ① 人叫比尔·毕洛克西。”我说。
①孟菲斯(Memphis),田纳西州的城市。
“那是他堂兄弟。他走以前我对他的整个家史都一清二楚了。他送了我一根打高尔夫球的轻击棒,我到今天还在用。”
婚礼一开始音乐就停了,此刻从窗口又飘进来一阵很长的欢呼声,接着又是一阵阵“好啊——好——啊”的叫喊,最后响起爵士乐的声音,跳舞开始了。
“我们都衰老了,”黛西说,“如果我们还年轻的话,我们就会站起来跳舞的。”
“别忘了毕洛克西。”乔丹警告她,“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汤姆?”
“毕洛克西?”他聚精会神想了一会,“我不认识他。他是黛西的朋友。”
“他才不是哩,”她否认道,“我在那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是坐你的专车来的。”
“对啦,他说他认识你。他说他是在路易斯维尔长大的。阿莎·伯德在最后一分钟把他带来,问我们是否有地方让他坐。”
乔丹笑了一笑。“他多半是不花钱搭车回家。他告诉我他在耶鲁是你们的班长。”
汤姆和我彼此茫然地对看。
“毕洛克西?”
“首先,我们压根儿没有班长……”
盖茨比的脚不耐烦地连敲了几声,引起汤姆突然瞧了他一眼。
“说起来,盖茨比先生,我听说你是牛津校友。”
“不完全是那样。”
“哦,是的,我听说你上过牛津。”
“是的,我上过那儿。”
停顿了一会。然后是汤姆的声音,带有怀疑和侮辱的口吻:
“你一定是在毕洛克西上纽黑文的时候去牛津的吧。”
又停顿了一会。一个茶房敲门,端着敲碎了的薄荷叶和冰走进来,但是他的一声“谢谢您”和轻轻的关门声也没打破沉默。这个关系重大的细节终于要澄清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上过那儿。”盖茨比说。
“我听见了,可是我想知道在什么时候。”
“是一九一九年,我只待了五个月。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自称是牛津校友的原因。”
汤姆瞥了大家一眼,看看我们脸上是否也反映出他的怀疑。但是我们都在看着盖茨比。
“那是停战以后他们为一些军官提供的机会,”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上任何英国或者法国的大学。”
我真想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一次感到对他完全信任,这是我以前体验过的。
黛西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走到桌子前面。
“打开威士忌,汤姆,”她命令道,“我给你做一杯薄荷酒。然后你就个会觉得自己那么蠢了……你看这些薄荷叶子!”
“等一会,”汤姆厉声道,“我还要问盖茨比先生一个问题。”
“请问吧。”盖茨比很有礼貌地说。
“你到底想在我家里制造什么样的纠纷?”
他们终于把话挑明了,盖茨比倒也满意。
“他没制造纠纷,”黛西惊惶地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你在制造纠纷。请你自制一点儿。”
“自制!”汤姆不能置信地重复道,“我猜想最时髦的事情大概是装聋作哑,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跟你老婆凋情。哼,如果那样才算时髦,你可以把我除外……这年头人们开始对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嗤之以鼻,再下一步他们就该抛弃一切,搞黑人和白人通婚了。”
他满口胡言乱语,脸涨得通红,俨然自以为单独一个人站在文明最后的壁垒上。
“我们这里大家都是白人嘛。”乔丹咕哝着说。
“我知道我不得人心。我不举行大型宴会。大概你非得把自己的家搞成猪圈才能交朋友——在这个现代世界上。”
尽管我和大家一样感到很气愤,每次他一张口我就忍不住想笑。一个酒徒色鬼竟然摇身一变就成了道学先生。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老兄……”盖茨比开始说。但是黛西猜到了他的意图。
“请你不要说!”她无可奈何地打断了他的话,“咱们都回家吧。咱们都回家不好吗?”
“这是个好主意。”我站了起来,“走吧,汤姆。没有人要喝酒。”
“我想知道盖茨比光生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你妻子不爱你,”盖茨比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爱我。”
“你一定是疯了!”汤姆脱口而出道。
盖茨比猛地跳了起来,激动异常。
“她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听见了吗?”他喊道,“她跟你结了婚,只不过是因为我穷,她等我等得不耐烦了。那是一个大错,但是她心里除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这时乔丹和我都想走,但是汤姆和盖茨比争先恐后地阻拦,硬要我们留下,仿佛两人都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仿佛以共鸣的方式分享他们的感情也是一种特殊的荣幸。
“坐下,黛西,”汤姆竭力装出父辈的口吻,可是并不成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听听整个经过。”
“我已经告诉过你是怎么一回事了,”盖茨比说,“已经五年了——而你却不知道,”
汤姆霍地转向黛西。
“你五年来一直和这家伙见面?”
“没有见面。”盖茨比说,“不,我们见不了面。可是我们俩在那整个期间彼此相爱,老兄,而你却不知道。我以前有时发笑,”但是他眼中并无笑意,“想到你并不知道。”
“哦——原来不过如此。”汤姆像牧师一样把他的粗指头合拢在一起轻轻地敲敲,然后往椅子上一靠。
“你发疯了!”他破口大骂,“五年前发生的事我没法说,因为当时我还不认识黛西——可是我真他妈的想不通你怎么能沾到她的边,除非你是把食品杂货送到她家后门口的。至于你其余的话都是他妈的胡扯。黛西跟我结婚时她是爱我的,现在她还是爱我。”
“不对。”盖茨比摇摇头说。
“可是她确实爱我。问题是她有时胡思乱想,于一些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他明智地点点头,“不但如此,我也爱黛西;偶尔我也荒唐一阵,干点蠢事,不过我总是回头,而且我心把始终是爱她的。”
“你真叫人恶心。”黛西说。她转身向着我,她的声音降低了一个音阶,使整个屋子充满了难堪的轻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吗?我真奇怪人家没给你讲过那次小胡闹的故事。”
盖茨比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黛西,那一切都过去了,”他认真地说,“现在没什么关系了。就跟他说真话——你从来没爱过他——一切山就永远勾销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是啊——我怎么会爱他——怎么可能呢?”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犹疑不定一她的眼光哀诉似地落在乔丹和我的身上,仿佛她终于认识到她正在于什么——仿佛她一直并没打算干任何事,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干了,为时太晚了。
“我从来没爱过他。”她说,但看得出很勉强。
“在凯皮奥兰尼时也没爱过吗?”汤姆突然质问道。
“没有。”
从下面的舞厅里,低沉而闷人的乐声随着一阵阵热气飘了上来。
“那大我把你从‘甜酒钵’ ① 上抱下来,不让你鞋子沾湿,你也不爱我吗?”他沙哑的声音流露着柔情,“黛西?”
①甜酒钵,游艇的名字。
“请别说了。”她的声音是冷淡的,但是怨尤已从中消失。她看看盖茨比。“你瞧,杰。”她说,可是她要点支烟时手却在发抖。突然她把香烟和点着的火柴都扔到地毯上。
“啊,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她对盖茨比喊道,“我现在爱你——难道这还不够吗?过去的事我没法挽回。”她无可奈何地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我一度受过他——但是我也爱过你。”
盖茨比的眼睛张开来又闭上。
“你也爱过我?”他重复道。
“连这个都是瞎话,”汤姆恶狠狠地说,“她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要知道,黛西和我之间有许多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俩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的话刺痛了盖茨比的心。
“我要跟黛西单独谈谈,”他执意说,“她现在太激动了……”
“单独谈我也不能说我从来没爱过汤姆,”她用伤心的声调吐露道,“那么说不会是真话。”
“当然不会是真话。”汤姆附和道。
她转身对着她丈夫。
“就好像你还在乎似的。”她说。
“当然在乎。从今以后我要更好地照顾你。”
“你还不明白,”盖茨比说,有点慌张了,“你没有机会再照顾她了。”
“我没有机会了?”汤姆睁大了眼睛,放声大笑。他现在大可以控制自己了。“什么道理呢?”
“黛西要离开你了。”
“胡说八道。”
“不过我确实要离开你。”她显然很费劲地说。
“她不会离开我的!”汤姆突然对盖茨比破口大骂,“反正决不会为了一个鸟骗子离开我,一个给她套在手指上的戒指也得去偷来的鸟骗子。”
“这么说我可不答应!”黛西喊道,“啊呀,咱们走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汤姆嚷了起来,“你是迈耶·沃尔夫山姆的那帮狐群狗党里的货色,这一点我碰巧知道,我对你的事儿做了一番小小的调查——明天我还要进一步调查。”
“那你尽可以自便,老兄。”盖茨比镇定地说。
“我打听了出来你那些‘药房’是什么名堂。”他转过身来对着我们很快地说,“他和这个姓沃尔夫山姆的家伙在本地和芝加哥买下了许多小街上的药房,私自把酒精卖给人家喝。那就是他变的许多小戏法中的一个。我头一趟看见他就猜出他是个私酒贩子,我猜的还差不离哩。”
“那又该怎么样呢?”盖茨比很有礼貌地说,“你的朋友瓦尔特·蔡斯和我们合伙并不觉得丢人嘛。”
“你们还把他坑了,是不是?你们让他在新泽西州坐了一个月监牢。天啊!你应当听听瓦尔特议论你的那些话。”
“他找上我们的时候是个穷光蛋。他很高兴赚几个钱,老兄。”
“你别叫我‘老兄’!”汤姆喊道。盖茨比没搭腔,“瓦尔特本来还可以告你违犯赌博法的,但是沃尔夫山姆吓得他闭上了嘴。”
那种不熟悉可是认得出的表情又在盖茨比的脸上出现了。
“那个开药房的事儿不过是小意思,”汤姆慢慢地接着说,“但是你们现在又在搞什么花样,瓦尔特不敢告诉我。”
我看了黛西一眼,她吓得目瞪口呆地看看盖茨比,又看看她丈夫,再看看乔丹——她已经开始在下巴上面让一件看不见可是引人入胜的东西保持平衡,然后我又回过头去看盖茨比——看到他的表情,我大吃一惊。他看上去活像刚“杀了个人”似的——我说这话可与他花园里的那些流言蜚语毫不相干。可是一刹那间他脸上的表情恰恰可以用那种荒唐的方式来形容。
这种表情过去以后、他激动地对黛西说开了,矢口否认一切,又为了没有人提出的罪名替自己辩护。但是他说得越多,她就越显得疏远,结果他只好不说了,唯有那死去的梦随着下午的消逝在继续奋斗,拼命想接触那不再摸得着的东西,朝着屋子那边那个失去的声音痛苦地但并不绝望地挣扎着。
那个声音又央求要走。
“求求你,汤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惊惶的眼睛显示出来,不管她曾经有过什么意图,有过什么勇气,现在肯定都烟消云散了。
“你们两人动身回家,黛西,”汤姆说,“坐盖茨比先生的车子。”
她看着汤姆,大为惊恐,但他故作宽大以示侮蔑,定要她去。
“走吧。他不会麻烦你的。我想他明白他那狂妄的小小的调情已经完了。”
他们俩走掉了,一句话也没说,一转眼就消失了,变得无足轻重,孤零零的,像一对鬼影,甚至和我们的怜悯都隔绝了。
过了一会汤姆站了起来,开始用毛巾把那瓶没打开的威士忌包起来。
“来点儿这玩意吗?乔丹?尼克?”
我没搭腔。
“尼克?”他又问了一声。
“什么?”
“来点儿吗?”
“不要……我刚才记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岁了。在我面前展现出一条新的十年的凶多吉少、咄咄逼人的道路。
等到我们跟他坐上小轿车动身回长岛时,已经是七点钟了。汤姆一路上话说个不停,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但他的声音对乔丹和我就好像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和头顶上高架铁路轰隆隆的车声一样遥远、人类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因此我们也乐于让他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