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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美加落叶松仅次于北美乔松,可能是因为它在我们镇几乎绝迹了(出于对弱者的偏袒);又或者是因为它给十月的松鸡涂上了金色(出于狩猎者的偏袒);又或者是因为它让土壤酸化,使上面能生长出惹人喜爱的兰花——艳丽的凤仙花。另一方面,林务官已经把美加落叶松逐出本地,因为它生长得太缓慢而无法带来收益。为了赢得这场争论,他们还提到美加落叶松会周期性地感染叶蜂病,但是这对于我的落叶松而言那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了,还是让我的孙子去担心这事吧。此刻,我的落叶松正生长得繁茂,我的灵魂都要随它们飞向天际了。
对我来说,古老的棉白杨是最伟大的树,因为它年轻的时候曾为野牛遮荫,也曾被野鸽子环绕仿佛佩戴了一个光环。但是农场主的妻子(以及农场主)鄙视所有的棉白杨,因为在六月,纱窗会被柳絮塞住。现代社会的信条,就是不惜代价,追求舒适享乐。
我发现我的偏见比邻居来得更多,因为我对许多种类的植物都怀有个人的情感。这些不受人待见的植物可被归纳为“灌木”。我喜欢卫矛,有一部分是因为鹿、兔子、田鼠都喜欢吃它那直角状的嫩枝和绿色的树皮,另一部分原因是它樱桃色的浆果在十一月的白雪之中让人感觉温暖。我喜欢欧洲红瑞木,因为它为十月的旅鸫提供食物。我喜欢花椒,因为丘鹬每天都在它的隐蔽处晒太阳。我喜欢榛树,因为它十月的紫色让我很享受,也因为它在十一月用柔夷花为我的鹿和松鸡提供食物。我喜欢南蛇藤,因为我父亲喜欢,也因为鹿在每年的七月一日都会突然开始吃它的新叶,而我已经学会把这件事作为预言告诉我的客人。我无法不喜欢这种植物。正是由于它,我这样区区一个教授才有可能在每年都成为成功的预言家和先知。
很明显,我们对植物的偏爱有一部分来自传统。如果你的祖父喜欢山核桃,那你也会听你父亲的话,喜欢山核桃树。另一方面,假如你的祖父曾经点燃一根带毒的树藤并无所顾忌地站在烟里,那么你肯定会讨厌它,无论每年秋天它以何等艳红的光彩温暖你的眼睛。
同样明显的是,我们对植物的偏好不仅能反映我们的职业,也能反映我们的业余爱好。二者哪个优先考虑,就好像我们对勤奋和懒散的选择一样微妙。宁愿猎松鸡而不挤牛奶的人不会不喜欢山楂树,哪怕它会侵入到牧场里。猎浣熊的人不会不喜欢椴树。我也知道有些猎鹌鹑的人年年会得花粉热,却不会对豚草有丝毫的抱怨。我们的偏好确实是敏感的标志,可以揭示我们的情感、品位、忠诚、慷慨,以及消磨周末时光的方式。
无论如何,在十一月,我都满足于手握斧子闲散地度过周末。
坚实的堡垒
每片农场的林地,在提供木材、燃料、柱桩等之外,还应该为它的主人提供通才教育。这种智慧产物从不歉收,但总有人前来收割。我在此记下在我自己林场里学到的一些课程。
十年前我买下这片树林,但是不久后我就意识到,我买到的树木疾病几乎和买到的树一样多。树木的疾病让我的林地千疮百孔,也让我开始希望诺亚在装载方舟时没有带上树疾。不过我很快就又明白了,正是这些疾病使我的林地在镇上显得与众不同。
我的树林是一个浣熊家庭的总部,我的邻居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天,一场新雪之后,我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一个浣熊猎人和他的猎犬刚留下的脚印把我引到一棵被拔出半截的枫树下,我的一只浣熊就是在这棵树下避难的。这里冻结的泥土和纠结的树根硬得挖不动,韧得砍不断,某种真菌病害蛀蚀了树根,因此根下面的洞多到无法用烟把浣熊熏出来。因为这棵病树的阻碍,猎人最后放弃了捕捉浣熊。这棵在风暴中被吹歪了的树,为浣熊王国提供了一个坚不可摧的要塞。如果没有这个“防弹”庇护所,我的浣熊储备势必会被猎人洗劫一空。
我的树林里还住着一群流苏松鸡。当积雪很深的时候,松鸡们就会迁到我邻居的树林里,那里可以为它们提供更好的住所。而我能留住多少只松鸡则完全取决于夏天的暴风雨能击倒多少棵橡树。这些夏天倒下的树仍旧保留着已经枯干的树叶,下雪时,每棵这样倒在地上的树里都会藏匿一只松鸡。排泄物显示,暴风雪期间,每只松鸡都在此栖息、进食、游荡。橡树为它们提供了狭窄的、覆盖着树叶的隐蔽所,因此它们不必担心风、猫头鹰、狐狸和猎人。风干的树叶不仅为松鸡提供了遮蔽,也因为某种奇妙的理由成了松鸡特别喜欢的食物。
这些倒下的橡树当然是病树。但是如果不生病,很少会有橡树折断,也就很难有倒地的树梢枝叶为松鸡提供藏身之所了。
病橡树也为松鸡提供了另一种显然十分可口的食物:橡树虫瘿。虫瘿是新发的枝条在鲜嫩多汁的时候遭到瘿蜂叮蛰后的病态生长。在十月份,我的松鸡可以饱餐橡树虫瘿。
每年,野蜂都会选一株中空的橡树在上面筑巢,而采蜜者总会在我之前收走蜂蜜。一方面是他们在辨别有蜜蜂的树方面比我更有技巧;另一方面是他们使用了网罩,因而能在秋天蜜蜂蛰伏之前采集蜂蜜。如果树心没有腐烂,我就不会有中空的橡树为野蜂提供蜂巢。
在繁殖周期的高峰期,我的树林里兔满为患。它们会吃掉几乎每一种我努力培养的树或灌木的树皮和嫩枝,却不会碰所有我想减少的树和灌木。(猎兔者开辟自己的松林或果园后,兔子在某种程度上就不再是一种猎物,而成为一种害兽了。)
兔子有一副什么都吃的好胃口,但在某些方面也是个美食家。它总是比较钟爱我亲手种植的松树、枫树、苹果树或卫矛,而不是野生的树。它还坚持,某些“色拉”在吃前必须要经过预先的处理。因此,欧洲红瑞木在受到牡蛎介壳虫攻击之前不会得到兔子的垂青,只有在染上介壳虫害变得美味之后,才会被居住在附近的兔子争相抢食。
有十多只山雀全年在我的树林里度日。在冬季,当我们砍掉病树或枯木当柴火时,斧子的声音就是山雀群开饭的铃声。它们徘徊在附近,一面等着树倒下来,一面无礼地评论着,嫌我们动作迟缓。当树终于被砍倒,铁楔劈开了它的内部,山雀就围上白色的餐巾在树桩上落了座。对它们来说,每一片死树皮都是装满了虫卵、幼虫和虫茧的宝库;在它们眼里,每一条树心的蚁道,都装满了“牛奶和蜜糖”。我们经常把刚劈开的一段木头靠在附近的树上,只是为了看这些贪食的小鸟把蚂蚁卵扫个精光。刚砍倒的橡树芳香四溢可以帮助这些小鸟,给它们带来安慰,想到这儿,我们的劳动也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如果没有病虫害,这些树中就不会有鸟的食物,也就不会有山雀在冬天为我的树林带来欢乐。
其他许多种野生动物也依赖树木的疾病。我的黑啄木鸟凿开还活着的松树,从病树的树心啄出肥胖的蛴螬。我的大林鸮找到一个老椴树的中空树心来躲避乌鸦和其他鸦鸟的骚扰。假如没有这棵病树,它们的日落小夜曲大约是唱不成了。我的林鸳鸯在中空的树里筑巢,每年六月都会给我林地的泥沼带来一群毛茸茸的小鸳鸯。所有的松鼠为了保住永久的洞穴,需要在烂树洞和不断愈合的疤痕组织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当疤痕组织侵占松鼠的前门时,它就会啃掉它们,以此来充当两者之间的裁判。
蓝翅黄森莺是我这片满是疾病的树林中的真正宝藏。它在啄木鸟啄出来的洞穴里,或悬在水面上的枯木中筑巢。它金色和蓝色的翅膀发出的光芒闪动在六月潮湿的腐叶中,是死树转化为活物的最好证明。反过这种转换也能成立。如果你怀疑这种安排的智慧,去看看蓝翅黄森莺就可以了。
十二月:家园
生活在我农场里的生物们勉强但明确地告诉我,我居住的小镇有多少区域是在它们昼夜活动的范围内。对此我充满好奇,因为这可以让我知道它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大小比例,并自然地引出另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谁更加充分地熟悉自己生活的世界?
像人类一样,我的动物常常用行动来泄露它们不愿用语言泄露的机密。而这些机密何时曝光,如何曝光是很难预测的。
狗没有持斧之手,但是可以在我们伐树时随意捕猎。突然传来的犬吠引起我们的注意,一只兔子被赶出了草间的睡床,匆匆忙忙地向某处逃窜。它径直地奔向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柴堆,俯身躲藏在两捆木柴之间,那是超出追捕者射程范围的安全地方。狗在硬橡树上象征性地留下了一些牙印,便放弃追捕,重新寻找一些稍微愚钝些的白尾灰兔,而我们则继续砍树。
这个小插曲让我明白,对于草地上的床和柴堆下的防空洞间的全部土地,这只兔子是非常熟悉的,不然它怎么会走笔直的路线呢?这只兔子的家园范围,就面积而言至少有方圆四分之一英里。
光临我们喂饲点的山雀每个冬天都被逮住,绑上脚环。我的一些邻居也饲喂山雀,但没有人给它们绑脚环。因此,从绑脚环的山雀离我们的喂饲点最远在哪儿能被观测到,我们可以了解,鸟群的家园范围在冬季是半英里,但这只是在无风的地区。
夏季,鸟群纷散筑巢,绑脚环的鸟分布于更远的地区,常常与没脚环的鸟们交配结伴。山雀在这季节从不怕风,经常飞到寒风凛冽的空旷地带。
三只鹿留下的新鲜足迹清晰地印在昨日下的白雪上,穿过我们的树林。我循着足迹往回走,在沙堤的大柳树丛里发现了三张床铺,在白雪的衬托下非常显眼。
我随着这些足迹向前走,痕迹通向邻居的玉米田。那里,鹿从雪地下刨出残留的玉米粒,还把一个禾束堆弄得乱七八糟。接着这些痕迹又回到了沙堤,通过另一条路线。沿途上,鹿刨了一些草堆,用鼻子蹭了蹭里面绿色的嫩芽,然后在溪边喝了些水。我已拼凑好了它们的夜间路线图。从住所到用餐点的全部距离是一英里。
我们的森林常常为松鸡提供住所,但去年的某一天,下了一场松软厚重的雪后,再也找不到一只松鸡或它的踪迹。我大致有了结论:我的鸟儿们许是已经离开了。这时,我的狗跑到了去年夏天被风吹倒的、枝叶繁多的橡树冠里。三只松鸡惊慌地飞出,一只接着一只。
在倒地的树梢下面或其附近都没有任何痕迹。很明显,这些鸟是飞进去的,但它们来自哪里?松鸡必须进食,特别是在零度以下的恶劣天气,所以我检查了它们的粪便,希望找到线索。在这些难以辨识的废弃物里,我发现了鳞苞,以及结冻了的龙葵浆果那粗糙黄色的果皮。
夏季,在一簇幼小的枫树丛中,我发现了大量的龙葵。我到那儿搜寻后,在一根原木上发现了松鸡的痕迹。这些鸟没有在松软的积雪里蹚步;它们走在原木上,啄起附近随处可见的浆果,也就是在倒地的橡树以东四分之一英里的范围内。
当晚,落日时分,在杨树丛西边的四分之一英里处我看见一只松鸡露了露头。但那没有它的任何足迹。这就使故事完整了:这些鸟儿们,在积雪松软期间,是飞过整个家园的,而不是徒步,其范围是半英里。
科学家并不了解这种家园的范围:不同季节里它的大小是多少,必要的食物和躲藏处在哪,何时抵御外来入侵,如何抵御,以及家园的所有权是个人的、家庭的还是集体的。这些都是动物经济学或生态学的基础。每个农场都是一本动物生态学的教科书,而林中生活的方式就是这本书的诠释。
雪地上的松树
创造,通常是属于上帝和诗人的专利,但倘若知道方法,身份卑微的凡夫俗子也可以绕开这一限制。举例来说,要种一棵松树,既无需得道成神,也不必吟诗作对,你只需拥有一把铲子。有了这个奇妙的规则漏洞,任何乡间粗汉都可以说:“要有一棵树。”于是就有了一棵树。
如果他的身板足够强健,铲子足够锋利,那么最终,他或许能有一万棵树。到了第七年,他便能拄着铲子,仰望他的树,发现它们长势喜人。
早在创世第七天,上帝就将他的手艺传给了人类,不过我发现,自此之后,他对自己的创作就不再明确表态。我猜想,要么是他说早了,要么就是,比起无花果叶和苍穹,那棵树更加高大。
为何铲子被视作辛苦工作的象征?或许是因为铲子大多都不锋利。当然,所有的苦力都有一把钝铲子,但我难以确定,这两者何为因,何为果。我只知道,精神抖擞地挥动一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