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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第一章7
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员结婚的消息。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后决定把墙外那棵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作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着范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哗哗;仿佛哭泣。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奶奶老得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婆”一样了。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红。我们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冷。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的轰鸣声。我们仰脸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红色的大眼——龇着白森森的巨齿——浑身哆嗦着——对着我们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难道它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膀搧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起来;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们可以伸手摸摸它;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行员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5”比这个黑家伙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战友。但;怎么说呢;能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个会不是英雄呢?——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透过飞机头上的玻璃;看到了飞行员的脸——那架我以为肯定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不情愿地抬起了头;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树的梢儿;扎到村东辽阔的麦田里去了。我们听到一声巨响。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音爆”要粗大浑厚许多。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眼睛里出现许多金星星。紧接着便有一股浓烟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我们往村头跑。跑到村头大路上;我们感到热浪灼人。那飞机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只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个巨大的火把。麦田里烈火熊熊;有烧焦皮革的气味。这时又猛然地一声巨响;有经验的老王师傅高声吼叫:趴下!
我们趴下;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快爬;飞机翅膀下有炸弹!
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我们就全被报销了。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机残骸和飞行员遗体;刚刚回来的时候;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这个运动健将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来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个马拉松。他一冲进院子;只说了两个字:姑姑……便一头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来;昏了。
家里人都围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你姑姑怎么啦?
姑姑怎么啦?
终于;他醒了;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母亲从水缸里舀来半瓢凉水;往他嘴里灌了一些;剩下的泼在他脸上。
快说;你姑姑怎么啦?
我姑姑那个飞行员……驾飞机叛逃了……
母亲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几片。
逃到哪里去了?我父亲问。
还能去哪里?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水;咬牙切齿地说:台湾!这个叛徒;这个败类;飞到台湾投靠蒋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亲问。
被县公安局带走了。大哥说。
这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吩咐我们;千万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也别出去胡啰啰。
我大哥说: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全县都知道了。
母亲从屋里搬出一个大南瓜;递给我姐姐;说:走;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会儿工夫;姐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进院就喊:奶奶;俺娘让你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
第一章8
四十年之后;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招飞”;虽然世事变化;沧海桑田;许多当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飞”依然是一种令家族兴奋、邻里羡慕的大喜事。为此;已从教育局长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以示庆贺。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从屋子里扯出一根电线;拴上一个大灯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两张饭桌拼接起来;桌子周围;挤上了二十几把椅子;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菜是从饭馆定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五味杂陈。我大嫂撇着烟台腔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随便吃点。我爹说:可别这么说;想想六零年吧;那时;毛主席都捞不到这些东西吃。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说:爷爷;别翻老皇历了。
酒过三巡;父亲又说:咱们家;到底出了一个开飞机的。当年;你爸爸去验飞行员;只因腿上有一个疤没验上;现在;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象群撇着嘴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该去当大官;做大款!
怎么能这么说呢?父亲端起一杯酒;咕咚干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说;飞行员;是人中龙凤;当年你姑奶奶找那个男的;王小倜;站着像一棵青松;坐着如一口铜钟;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现在;空军司令没准就是他了……
还有这种事?象群惊讶地问;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飞行员?
我大哥说:都是陈年旧事;别提了。
象群说:不行;我得问问姑奶奶去;王小倜;驾机飞往台湾?太刺激了!
大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别去寻求刺激;人要爱国;当兵的更要爱国;当飞行员的尤其要爱国。人;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千万别当叛徒;叛徒遗臭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看把你吓的;象群不屑地说;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嘛;飞过去看看也不错。
你可别!大嫂说;你要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不去当这飞行员了;待会我就给武装部刘部长打电话。
别紧张;妈;我侄子说;我会那么傻吗?我怎么会只图自己高兴;不管你们呢?再说;现在国共一家亲了;我飞过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来呢。
这才是我们老万家的门风;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个混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小人;他毁了你姑奶奶一生!
谁在说我?一声响亮;姑姑排闼直入;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眯着眼睛。她转过身;戴上一幅小墨镜;有几分酷;几分滑稽。用得着这么大的灯泡吗?就像你们老奶奶说过的;摸黑吃饭;也吃不到鼻孔里。电是煤发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狱;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每块煤上都沾着鲜血!姑姑右手拤腰;左手拇指、小指、无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并拢挺直;伸向前方;身着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确良”军干服;衣袖高挽;身体胖大;白发苍苍;像一个“文革”后期的县社干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们的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这副模样。
在确定是否请姑姑参加晚宴时;大哥和大嫂颇感踌躇;与父亲商量;父亲思忖片刻;说:还是算了吧;她现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后再说吧……
姑姑的出现;让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时都站起来;愣着。
怎么;我闯荡了一辈子;回到娘家;连个座位都没有吗?姑姑尖刻地说。
大家立即反应过来;纷纷让座;一片凌乱。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释:第一个想请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万家的第一把交椅;永远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亲身旁的座位上;提着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着;还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你爹死了;也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是不是;大哥?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父亲指点着座上的人;说;这些小辈的;哪个不是你接生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姑姑道;想当年……还提当年干什么?!喝酒!怎么;没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带着酒来的!姑姑从肥大的衣兜里摸出一瓶茅台;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台;是亭兰市一个官儿送的;他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八岁的二奶;一门心思想生个男孩;说是我这里有将女胎转换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给她转换!我说那都是江湖郎中骗人的;她不信;眼泪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说那个大奶生了两个女孩;如果她能生个男孩;就能把男人抢过来。那男人;重男轻女;封建意识严重;按说当了那么大的官觉悟能高点;啊呸!姑姑愤愤地说;反正这些人的钱;都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不宰他们我宰谁去?!我给她配了几味药;抓了九副;什么当归、山药、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钱一大把的;统共值不了三十元钱;每副收她一百;她高兴得屁颠屁颠地爬上一辆红色小车;一溜烟蹿了。今天下午;那当官的与他二奶;抱着大胖儿子;提着好烟好酒;答谢来了。说是幸亏吃了我的灵丹妙药;要不怎能生出这么好一个儿子!哈哈;姑姑朗声大笑着;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拍打着大腿说:我真是太乐了。你们说说;这些当官的;按说也都是有点文化的人;怎么这样蠢呢?胎儿的性别;怎么能转换呢?我如果有这神通;早就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了是不是?——给我斟酒啊!姑姑顿着空酒杯说;这瓶茅台不开了;留着给大哥喝。——我父亲忙道:别别别;我这肚肠;喝这样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亲手里;说:我给你;你就喝。我父亲摸索着酒瓶上的缎带;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一瓶酒;要多少钱?我大嫂道:少说也要八千吧!听说最近又涨价了。——天老爷;我爹说;这那里是酒;就是龙涎凤血;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麦子八毛钱一斤;一瓶酒;值一万斤麦子?辛辛苦苦干一年;我也挣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给姑姑;说;你还是带回去吧;这样的酒我不喝;喝了会折寿。我姑姑说:我给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喝白不喝;就像当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还不吃?我爹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想;这么点点辣水;凭什么值那么多钱?我姑姑说:大哥;你这就不明白了。我告诉你;喝这酒的;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的;自己掏钱的;只能喝这种——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你八十多岁的人了;放开喝还能喝几年?姑拍拍胸脯;豪迈地说:当着这些小辈的面;老妹妹我放个狂言:从今之后;我供给你茅台酒喝!咱怕什么?过去咱前怕狼;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斟酒啊!你们没眼力劲呢?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开了喝——嗨;放开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伤地说;想当年;我与人民公社那帮杂种拼酒;他们一群大老爷们想出我的洋相;结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钻到桌子底下学狗叫!——来;小年轻们;干!——姑姑;您吃点菜。——吃什么菜;当年你们大爷爷就着一棵葱喝了半坛高粱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吃肴的?你们呀;纯粹是一群肴客!大哥;姑姑喝热了;解开胸前的扣子;拍着父亲的肩头说;我叫你喝;你就喝;咱们这一辈的;就剩下咱们俩了;不吃点喝点;省着干什么?钱不花就是一张纸;花了才是钱。咱有手艺;咱还怕没钱?无论你什么官什么员;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找咱看。何况;姑姑哈哈大笑着;说;咱还有转变胎儿性别的绝技;把一个女胎变成男胎;这么复杂的技术;咱跟他们要一万他们也舍得拿出来。——不过;要是吃了你的转胎药又生了女孩怎么办?父亲忧心忡忡地问。这你就不懂了;姑姑道;中医是什么?中医都是半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话;绕来绕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绕进去;哪有把自己绕进去的呢?
趁着姑姑点火抽烟的空儿;我小侄子象群抓紧时间问:姑奶奶;您能不能讲讲那个飞行员的事?没准儿哪天我心血来潮飞到台湾去看看他呢!
胡说!我大哥道。
放肆!我大嫂说。
姑姑很老练地抽着烟;一缕缕烟雾在她蓬松的发间缭绕着。
现在回想起来呢;姑姑喝干杯中酒;说;是他毁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姑姑将手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然后;用中指;将那烟头用力一弹。烟头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飞到远处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说;喝多了;罢宴;回家。她站起来;庞大的身体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