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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点光明的东西。我小时候光明的东西。比如一次我考试得了一个一百分,当时我觉得这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只美好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姓杨的英语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给我一份一样的卷子说,你再做一遍。于是我兢兢业业做完了,可惜的是,这次的成绩只有九十五分。有一个叫FUTURE的单词,我忘记了它的拼法。我记得我考试的时候就是怎么蒙出来的,结果在一张一样的试卷上,只不过是兴奋了两个小时,我就忘记了它。杨老师看着我,旁边姓刘的班主任果然是个跨领域的人才,她对杨老师说,凭借我几十年的教学育人的经验,这肯定是抄的。她把育人说得特别响,后果是我这次考试不及格。这是在什么年级的事我已经忘记了。我就记得这么一个和光明有关系的事,因为我的英语老师的名字叫杨光明。
总会有光明的东西的,在未来。
在三年级结束的时候铁牛的各科考试成绩呈现鲜艳的趋势。当时他除了体育和美术之外, 好像没有什么是及格的。这个暑假铁牛爹整天操练铁牛,用各等凶器实验。而我在父母的威逼之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暑假有六十天,我无比无聊。在快到七月份的时候我总会莫名其妙地心神荡漾,因为暑假的到来。在六月份想的时候,暑假可以打弹子,游泳,看动画,聊天,打游戏,多么快乐。可是到了暑假过去一半的时候我可是怀疑我以前的想法直到下一个六月份的来临。为此我做过研究,结论是,去年的暑假我只是玩过两次弹子,游了一个泳,每天有半个小时的看电视时间,和父母聊天,到朋友家打游戏一次。我开始很纳闷为什么就是这些东西支撑着我暑假的快乐,原因是,在每个人的记忆里,都会深记两种东西,快乐的和痛苦的。忘记得最快的是无聊的。我的暑假一直是在无聊里度过的,但是觉得比在学校心胸开阔,因为我可以有60天不见到我的班主任和其他人。
我趴在窗台上,只看见远处一个烟囱,还有无数的树木。无数的知了在上面叫。于是我想起我们的作文还没有完成。因为每年的暑假,布置的《暑假见闻》我的第一句话总是,暑假到了,知了在树上叫。这个开头用到我六年级的时候。到了我初一的时候我觉得腻了,觉得总得有些丰富多彩的开头吧,于是我构思许久,结果,那年暑假我的见闻开头是,知了在树上叫,暑假到了。我觉得我都腻了,可是知了却不腻,每年夏天,欢歌不已,乐此不疲。
铁牛的夏天安排是,每天早上5点起床,去钓浮在水面上的虾,7点回家,继续睡觉。9点起床,看《葫芦兄弟》,11点吃饭,12点午睡,下午3点起来,看一个叫《希曼》的动画片,看了以后热血澎湃,去找一个木杆子,装一个手柄,跑到弄堂里,把剑举向天空,说,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然后他的梦想就是找一切看不顺眼的人报复。晚上7点吃西瓜,8点睡觉。
韩寒五年文集
像少年啦飞驰第一部分(7)
在一个暑假的时候,我和铁牛出去捡废铁卖钱,到了那个大烟囱的所在,看见许多废铁。但是,当时勤劳致富的途径比较狭隘,我看见已经有隔壁班级的小子在捡。于是我们差点为了一些被人废弃的东西打起来。然后我们的余下的日子就围绕着如果打起来会怎么样怎么样做讨论,生活在幻想之中。
到了一定的时候我身边的人纷纷离去,当一个个人熟悉和离去得越来越快的时候我发现已经很久没有遇见以前朝夕相伴的人。我的哥们之一,铁牛,不知去向,无法寻找。铁牛的第一个女朋友,陈露,在高中的时候怀孕,私自服用堕胎药,导致出血严重,被拖去学校医务室,一周以后开除。一个月以后她去墨尔本留学念高中,在悉尼转机的时候遇见以前的同学,大家看见居然没有打招呼。如果在上海这是可以理解的。然后陈露只身在墨尔本生活,和上海不再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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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时间以后我很不幸地进入了另外的一个流氓圈子。我的同事,一个叫老枪的,成为我的朋友。此公毕业于一个师范,此师范的名字偏僻罕见,至今没有背出。老枪的梦想从小就是成为一个文学家,这点和书君他爹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有要当文学家的,我们的热情,居然还有没在学校里给灭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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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枪干这一行当已经有四年多,这是他痛苦的四年,因为我们的工作是写东西,一天六千字,给你两百元的稿费,然后交给老板。一个月以后,就可以看见自己的东西变成了书,在各大地摊流行,内容是你写的,可惜作者是贾平凹池莉了。老枪写了两本贾平凹的长篇,一个刘墉的散文集子,最为神奇的是,他居然还在加入这个行业以后的第二年写了一个琼瑶的东西,差点给拍成电视,后来那帮傻×去找琼瑶谈版权的时候,琼瑶看着标着她的名字的书半天不认识。这事曾经成为一个新闻,使老枪颇为得意。当然,得意是暂时的,接下去的是空虚和妒忌。空虚的是,自己混了4年,写了好几百万字,都帮别人扬名或者臭名去了,自己留下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至于妒忌的是什么,一样不知道。
刚来这阵子我负责写校园纯情美文之类的东西,老枪在做一个余秋雨的。因此老枪痛苦得无以复加,改写琼瑶的东西时,都成这样:
我趴在细雨的窗口,看见我梦中的男孩,心跳得厉害,看见他穿过雨帘,我马上跑出教室,没有带任何遮雨的工具。在我踏出教室门口的一刹那,突然,一种沉重的历史使命感压抑在我心头,多少年的文化在我心中吐纳,当我赶上去对那个男孩进行人文关怀的时候,发现他也在凝视着我,雨水从我们的脸上滑落,他看着我的眼睛,我醉了,看见他的脸上写满了上下五千年留下的沧桑。
后来这东西经过修改,印刷了五万本,充斥盗版书市场,书名叫琼瑶纯情系列,《窗外》姐妹篇,大陆惟一授权出版,琼瑶小说珍藏版《门外》。一次我和老枪去逛书市的时候,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向老枪推荐,说,哥们儿,这是琼瑶最新的东西,送你女朋友,一定喜欢,原价是二十块,你看这天快下雨了,我也收摊了,要不我给你五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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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书老枪拿到八千。当时我们住在市区一个很小的房子里,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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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美文系列他们给了我六千,为此我努力了两个月,因为我对文学本来没有幻想,所以痛苦仅仅限于有的时候凑不满字数上。老枪的痛苦是他热爱文学,文学不热爱他,他写过几十万字的小说,没有地方发表,后来除了一个保留的之外全部送贾平凹了。这些东西换了两万多的人民币。老枪的爱好是喝酒,没钱就不能喝酒,没有酒就不能写东西,不能写东西就没有钱。写了东西有了钱有了酒却没有东西了。这就是老枪的生活。
老枪的喝酒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此公每天要喝白酒半斤,刺激灵感。有一回,应该是九月一号,只见老枪背个大书包出门,我以为他是怀念学校生活去念书了,没想到半天拎一包酒回来,放在写字桌上,开一瓶,喝一口,说,咱今天写个李白的小说。
我和老枪住的地方是那个盗版集团解决的。房租都是他们出,任务是每个月拿出至少十万的东西。我们用的是最落后的电脑,存个盘等同于我们把泡面冲开的时间。每次我们写得饥饿不堪,总是泡个面,说,存盘吧。老枪边存边骂,丢吧,丢吧,都丢了。事实是我丢过文件,老枪因为对磁盘和电脑爱护有加,从来没有丢失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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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外滩有一个小时,每隔两天的黄昏,天知道老枪转什么路什么路的都要去外滩。他本不住在上海,对外滩有一种天生的向往,还有和平饭店和暮色里的钟声。我有一次和老枪去过,这次我们是叫车去的,因为我们刚拿到几千。我们叫的普桑穿过静安寺,穿过淮海路,看见美美百货,我们都在掂量我们手里的几千到那里能买几块手帕。然后穿过宝庆路,到达衡山路。我们这时候和外滩是背道而驰的。我们路过衡山宾馆,看着老时光从视线里消失,路过地铁站,然后拐上肇嘉浜路,看见无数的写字楼在两边消失,无数的穿得像个人样的人从里面走出,叫了一辆车后也消失了。老枪于是指责他们在如此优越的条件下写出如此差的文学作品。我就提醒老枪,说,那帮手里提个包的家伙不是写东西的。老枪说我知道。
韩寒五年文集
像少年啦飞驰第一部分(8)
可能的就是老枪实在很久没有骂人了,憋得不行,想找个骂的寄托。然后在到达徐家汇的时候,老枪终于解除对肇嘉浜路上的人的仇恨,安慰自己说,不要这么骂人家,好歹也是个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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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老枪坚持不走高架,在地面上慢慢地磨。在我去北京之前,我一直对上海的堵车十分痛恨。我们从下面走走停停,看见边上停着的无数的高级轿车,里面坐着无数的生物,如同我们一样莫名其妙,在徐家汇的时候,我们觉得上海真是个天堂,只要你有钱,还要有女朋友,不然那么多的法国梧桐就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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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从陆家浜路到中山南路的时候,是老枪把我叫醒的。我们的身后是南浦大桥,我们沿着中山东路,看着旧的上海,对面是东方明珠,一个外地人到上海总要费尽周折去爬一下的东西。我在上海很多时间,从没有到它的脚下看过,我甚至不觉得它宏伟。还有旁边的什么国际会展中心,从外滩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几个球堆在一起,碰上视力有问题的还以为那几个球是从东方明珠上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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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站在外滩的防汛墙边的时候正好是要黄昏,老枪正为他付出的车费痛心,埋头苦算今天绕着打车的钱要写多少个字,计算结果是要写两千个字。
然后我们站在外滩,看着来往拥挤的人群,无数的人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让一让,正拍照呢。我们在外滩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长久伫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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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着步行到纪念碑,这碑使人深深地体会到,上海没有雕塑了。我们走过无数的相拥的情人无数暗淡的路灯无数江边的坐椅,最后看见一个类似杨浦大桥模型的东西,知道到了老枪最喜欢的地方,外白渡桥。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桥的那边就是浦东了。可是离开上海以后我才知道那桥下面的原来是苏州河。黄浦江在我脚下转了一个很夸张的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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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枪的保留节目就是在桥上沉思。说是沉思一下,应该写些什么。每到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无比的滑稽和悲伤,觉得很多事就像老枪苦思冥想的文章,花去你无数的精力,最后你终于把它完成,而它却不是属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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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奢侈地打车回去。当时黄浦江上已经起雾,有汽笛在江面上响起。可是我们有任务,我们呆在江边也只能无聊。回去的时候直接走的高架,比起来的时候通畅多了,很快到达。当我们下车的时候,老枪说,我应该省钱去买个车。这不是一个不现实的建议,因为按照老枪现在的报酬,写十年就可以了。当然,是个小奥拓,还不算牌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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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枪回去以后就开始埋头写东西。这人写东西的时候极其认真,键盘啪啪作响数小时,不作休息。老枪用的是五笔,五笔的毛病就是如果碰上一个字给搁住了,完了,慢慢拆这字去吧。老枪刚来那会,听说给“凹凸”两个字给堵上了。堵了一天,又不愿切成拼音,可以想象其万分痛苦。之后他给“段”堵住过,给“尴尬”堵住过,堵得很尴尬。无药可救的是,在每次堵住以后,老枪总是坚持不换拼音。我刚搬来的时候,就赞扬老枪这种不见黄河不死心的大无畏精神,觉得这才是个性,觉得老枪是个人才。
可是,遗憾的是,不是老枪真的一条道走到黑,只是他不知道还可以用拼音打东西。这厮用电脑,除了开机和存盘之外,其他一概不会。当我教会他怎么用拼音的时候。每逢有字打不出,老枪总是立马切到全拼,用得无比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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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为自己的未来努力,老枪为了有个车,可以游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每天看衡山路,巨鹿路,淮海路,南京路,金陵路,复兴路,可以在任何时间去外滩,所付出的代价是不能下车,只能在车上看。因为没有地方给你老枪停车。前提是老枪有车。估计到老枪有车的时候,就没有外滩了。因为科学家说,上海在以每年几厘米的速度沉向大海。我们相信科学家叔叔说的话,因为我的梦想,一年级的时候是科学家。老枪的梦想,一年级的时候是做个工人,因为咱们工人有力量。到了老枪有力量的时候,知道工人的力量其实只是肌肉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