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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晌不做声,很久之后才挤出了几个字:“我就是去看看。”
“看看也不行!”外公用力拿他的拐杖费戳他,仿佛地上躺着他的外孙。
“她一个人在外头。”他咬牙。
“她已不是我们的一分子。”外公的拐杖停下来,“三块月下云锦,被她毁了两块,不但毁了,还令我们全族蒙羞,惹来一世骂名!我将她囚禁,已是最轻的处罚,你……”
他突然转身,“扑通”一声跪在外公面前:“外公,偷偷放走她是我不对。可是,自西周起你便将她囚禁,她日日忏悔,已经知错,为何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若真的知错,又怎会在你私自放走她后,又偷了第三块月下云锦,溜之大吉?!”外公的长眉毛气得直哆嗦,手指戳在外孙的额头上,“你这个蠢孩子呀,外公跟你讲过许多次,无论是怎样的脸,也只是一张脸而已。她一天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就一天不能走出囚笼。你以为你是救了她么?”他抬头看向那扇连通两个世界的大门,扶起外孙,叹息:“她不配做你的心上人。家里还有那么多女眷,不要执迷不悟了。何况,还有不少衣裳要赶制出来,送给那些应得的人,你应将心思花在正事上。”
“她偷走了月下云锦?”他不肯相信,如果他信,无疑是往心里狠狠扎下一刀。
“外公几时诬陷过他人!”面对外孙的反应,老家伙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这就是她对你的报答。同时,她也要接受这个行为所带来的,最终的后果。”
他的家,永远蓝天白云,没有凄风冷雨,没有黑夜漫长,没有酷热严寒,但今天,一切都有了,在他黙不作声的身体里。
“我一把年纪了,不能时时刻刻照管你,你也这么大了,不要动不动就想离家出走。你看,昨天你与看门人的纠缠,竟被门外的陌生人看见,幸而他们当他是疯汉不予理睬,否则,我们的行踪若被有道行的高人知道,必有无穷的麻烦。”他以为他的外孙大彻大悟了,语气也放缓了不少,“回去吧,我只得你一个外孙。”
他拉住外公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慢慢挪开,说:“我去把月下云锦追回来。”
“不用了。”外公摆摆手,痛心疾首跟老谋深算在他脸上交织而现,“我早已在上头下了功夫,一旦有人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带走这仅剩的一块月下云锦,只要她出了家门,这块料子就死了,再不能为她所用。另外,她再无回头路可走,这个家,不要她了。而她,也不再需要与过去有关的任何记忆。”
他心下一惊,拳头暗自攥紧。
“当她从未存在过吧。以后,她在门外,你在门里,永无相交。”外公仰天叹息,她第一次穿上月下云锦时,就再也脱不下来了。”
他跟着外公往回走,一路无言。
几个身着黑色罗裙的小姑娘从廊桥上轻盈跑下,朝他门行了个礼,道了声“族长好”,又偷偷打量了一眼外公身边的他,飞红了脸,飘然而去,只留一片莺声燕语,拂动桥边垂柳,清波荡漾。
在这个家里,不论男女,都没有美丑之分,因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很漂亮,就算有一天到了外公那般的年龄,也是个端正英俊,毫无丑态可言的老头。
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衣裳,永远只有一种颜色——黑。因为,任何颜色到了他们身上,都会变成黑色。
他们最擅长的事,是做衣裳,有时候自己织,有时候从门外买回布匹,制出的各式衣裳,大都在月圆的夜里,送给门外那些没有衣裳穿的人。衣不蔽体的家伙们,以为是菩萨显灵,感激涕零。
外公是这样讲的,我们是妖怪,但我们跟神仙没有区别,一件衣裳,也是慈悲心肠。
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么?
所以他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她的理想。
月下云锦,是他的祖辈们用秘术织造而成的神物,它是活的,一块只能用一次。
穿上月下云锦制成的衣裳,你纵是丑陋不堪,也能倾国倾城,论化腐朽为神奇,它当之无愧。它是家里的宝贝,只有三块。
她偷走第一块月下云锦的时候,殷商王朝正走在通往覆灭的路上,她与纣王如胶似漆,酒池肉林,鹿台笙歌。妲己之名,艳绝了天下,也绝了纣王的天下。武王大军破城时,纣王自焚,她逃跑,临走时还不忘将一切罪名嫁祸给一只倒霉的狐狸精。
她以为躲得很隐秘,终于还是被自己的家人找到。收回已“死”的月下云锦,她被打回原形。外公震怒,她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念她初犯,外公罚她带上脚链,到落花台扫了两百六十五年的落花。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心早已安分,外公仁厚,放她自由。
她偷走第二块月下云锦的时候,周幽王的江山已摇摇欲坠,为博她一笑,烽火戏诸侯。
在她跟她的王逃难去骊山的前夜,她被抓了回来。
外公将搜到她下落的家人痛骂一顿,办事不力,花这么多时间才找到这妖孽,罚禁食一月。至于她,终身囚禁,不得赦免。
他记得每次去看她时,她都在哭,缩在囚室最黑的地方,不肯相见。
你已是家里漂亮的一个,何苦还要月下云锦。他问她。
她的回答是——还不够。
怎样才是够?
要门外那手握天下的男子,为我一眼沉迷。
门外头,就真的那么好?
我腻了这里的生活,死水一片。月下冷雪,为给穷人送衣而奔忙,远不及我一个不悦的眼神,就能让人人头落地来得痛快。
他本来想说,你变了,或者是,你糟蹋了月下云锦,又或者是,你让你的脸成为了最恶毒的武器。
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囚室。
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她真的安分了。她每天都在囚室里裁布制衣,看向他的眼神,又跟以前一样清澈干净了。
那天,她哀戚地说,放了我吧,求你,我们一起到门外去生活,外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你真的要任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孤独终老?
他不能,当然不能。在许久之前,她的刑期就该结束了,至少在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对于喜欢的人,总是容易宽容,乃至纵容。这个特性,不分妖怪神仙凡人,哪里都一样。
然后,他冒险偷走外公的钥匙,放走了她。
她说她逃出去之后,会在城外那间茶铺里等他。确定没有追兵之后,到那里来找她。
事实是,真的没有追兵,对于这件事,外公甚至都没有发太大的脾气,说,随她去吧。只是在知道他要离开家去找她时,老头子才冒了火。
外公以为,真相会阻止他的脚步。
今天,他跟外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这个晚上,打更的人路过巷口,看到一个黑影从巷子里倒数第三间旧宅中冲出,闪电般从硕大的圆月下飞过。
一个多月后,巷子里来了个瘦骨嶙峋的道士,身后跟着那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
“哪里有妖怪?”道士一甩拂尘,举手投足间都是刻意的正气凛然。
“倒数第三间旧宅,墙里!”流浪汉准确指明了方向。
当天夜里,巷子里的某间宅子起了大火,被惊醒的人们纷纷赶来,奈何火势太猛,无人能靠近,眼睁睁地看火海肆虐,只庆幸宅子里无人居住。可是,明明是空宅一座,偏偏又有人听到火海里有人惊叫哭喊,混乱不堪。
直到天明,大火才渐渐熄了,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十分古怪的一幕——本该成灰的宅子,居然毫发无损,连梁下的蜘蛛网都完好如初。可是,气势汹汹一夜火焰,又是大家亲眼所见。众人面面相觑,莫非大家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宅子着火不成?
胆大的几个,走进宅子四下査看,哪里有一丝被火烧过的痕迹,唯一的不同,只是老树对面的那堵灰墙垮了,烂砖碎屑,支离破碎。一地灰白之间,又见点点黑影,上前细看,竟是死去的燕子,大大如小,足有几十只。有一只最大的,头顶的毛都白了,眼睛上还长出了两条眉毛,垂了很长很长。
无人能解释,为何垮墙之下有这么多燕子。有人说,这些燕子是当年戍守在此的士兵的魂魄所化,因为那些士兵总是身着黑色战衣;也有人说,这些燕子是妖怪,白天躲在这面墙里休养生息,到了晚上便化成人形,出来兴风作浪。
总之,这件事被当做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不了了之。
这年月,人的事都管不过来,谁会去在意几只燕子。
听说,后来有人住进了那条巷子,还是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不论他们姓王还是姓谢,他们的来到,让这条巷子蓬荜生辉,名留青史。奇特的大火跟死去的燕子,在高门大户的里歌里,被风吹到时间的河中,无迹可寻。
露宿街头的人,依然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冻死在寒夜里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再没人在有月亮的夜里,悄悄放一件暖和的衣裳在他们身边。
4。
王府很大,大得足以让人迷路。而且,今夜又是不同的,府中的所有家丁仆婢都在忙碌,提灯穿梭于大小房舍之间,慌张地寻找着他们的大小姐。
王家老爷急得跺脚,眼看刺史大人就快到家中来,平日里刁蛮任性也就罢了,关键时刻,他们王家的一世荣华位极人臣,都系在她身上,这节骨眼上,女儿不见了!
他找到她却很容易。
王府里最高的一片屋顶上,灯火照不到,月亮又刚好隐入了云后,而屋顶上又如此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于是,这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小糠坐在凝固成冰的雪上,瑟瑟发抖,旁边,躺着失踪的王家大小姐,眼睛大大地睁着,饱满光洁的额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已凝成了块,娇美的脸孔比雪还白。
他甚至都不用探她的鼻息,就知道这女人的生死。
“不是我。”小糠的头慢慢抬起来,但始终怯于看他,“她独自来我房里,把灯油泼在我身上,说我再不交出她的翡翠镯子,就烧死我。可我真的没有偷她的镯子。”
他不答话,静静等她说下去。
“是她自己……”她的目光触在王大小姐的尸体上,马上惊恐地弹开,“是她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油,滑倒了……撞到了柜角,就……就死了。我很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着大小姐也觉得身子很轻,像飞起来似的,轻飘飘地便上了屋顶。”语无伦次地说完,她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信我么……”
他蹲下来,轻抚着她冰凉的面颊,说:“你是燕子,当然会飞。”
“燕子?”她像是被什么戳中了心事,可又不明白是什么心事,抬起头看他一眼,马上又低下去,紧张地喃喃,“要怎么办……老爷一定会杀掉我……”
他在心里叹气外公从来不说假话,他的确让她忘记了过去。
可是,如果她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为何独独忘不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月下云锦,它依然是漂亮的,当那层灰气,幽灵似的依附在上头,明月无光。
“我的……”她一见,一把将它抢了去,继而疑惑,“为何还是一块布?”
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点悲哀,有一点失望。
“你如何得来这块布料?”他问。
她紧紧将月下云锦抱在怀里,摇头:“不知道。它一直就在。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跟我一起,从不分离。我只有它,只有它了。”
当他看到她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有泪光的时候,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牵起袖子,他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与污迹,轻声道:“为什么来找我,还把这么珍视的东西交给我?”
她哽咽着,半晌才颤颤地说:“我只是觉得……只能去找你。”
“你认识我么?”他捧起她丑陋不堪的脸,无半点嫌弃。
这次,她没有急急忙忙地躲开,愣愣地望着他的脸,点点头:“去年,下雪的晚上,我在门里,你在门外。”
他眼睛里一撮小小的火苗,熄灭了。她对他的记忆,只到去年而已。
从他离开家,到他找到她,时移世易,万里江山不知改了多少次姓氏,他知道寻找她需要很多时间,但没想到会多到一直走到李唐的天下。外公拿走了她的记忆,也切断了她身为燕妖的气味。没有任何捷径,他只有实实在在地走过一座又一座城池,翻过一片又一片山川,靠近每一个可能是她的人,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再打起精神走下一段路,专注得忘记了时间。
没有记忆也好,面目全非也好,只要走近,他就能认出她,是本能,是天性,一如她什么都不记得,却忘不了那块月下云锦。
一个结,在解开之前,总是忘不掉的。
一年前,益州城的夜雪让他停在了一片院墙之外。
雪太大了啊,鹅毛一样,他坐在那扇紧闭的院门外,借着上头的一角屋檐,喝着葫芦里仅剩的烧酒。
清清淡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他没醉,当然闻得到。他本就无事可做,于是转身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