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别人拿到结婚证都挺高兴的,他不,他愁眉苦脸。刘明宇的愁眉苦脸来自于他越活越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这天他和张慧成喝了点酒,更加伤感起来,颇有“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之决绝。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数次似的,很有些看破红尘。所谓“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悲欢离合多劳虑,何日清闲谁得知?”他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他妈的到底是谁啊?”刘明宇一遍遍地在脑海中问着自己,直到确信“我他妈的不是刘明宇,谁知道刘明宇是他妈的谁”之后,才昏沉沉地闭眼放心睡去。
刘明宇被厣着了。他明知道那是个梦,但梦里的场景、时间、地点、人物、逻辑和心理,又让他毫不怀疑那不是个梦。
那是个有着铅灰色天空的冬日午后,没有风,也并不冷,他吃过一只桔子之后,急于找妻子和女儿。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过来,雀跃着,说她们在某家看电视。然后就跑开了。那个女孩长得和他女儿一样,年龄也一样,在梦的当时,刘明宇暂时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女儿。他信步走在胡同里,向北,向女孩所指的地方走去。
那个胡同是城南关的一条居民街,它让他非常熟悉,他保持着他的闲情逸致,走着,无所事事。他当时注意了一下天空,铅灰色的,可是一点也不冷,只是有些阴岱。胡同两边有一些老人,他们各自坐着,聚集几处,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牌,一切祥和,安静而从容。
时间有些迟缓,甚至有些凝滞。他吃了一个桔子,心情格外的好,走在一条老街上,走在时间上。
他进入到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很小,像个天井。不大的院子里砌了一个水泥楼梯,还栓了一条绳,上面搭着几件衣服。一切熟悉,与这里所有的院子没什么不同。在他将梦境与现实对照之后,这家的主人他应该认识,他们约摸四十多岁,一对很平和的夫妇,跟刘明宇舅家偏亲。刘明宇进入屋里,主人都不在,他的妻子在床上坐着,看电视。电视是这个小城市普通居民所应该拥有的样子:约二十五英寸,非平面,黑色的外壳,放置在一张写字台上,每次打开的时候总是播放香港拍的古装连续剧。
屋里很杂乱,生活气息却很浓厚,屋子保持着屋子主人所具备的文化、生活习惯和性格特点:物品随处摆放,一件数千元的皮质大衣与粗糙的茶具放在一起,陈旧的白石灰墙面,庸俗的挂历,多年未扫过的天花板,刘明宇甚至还能嗅到水泥地板的潮湿。所有的布置都合情合理,非常贴切主人的审美标准。
一张双人床仍张着蚊帐,上面的被褥没有叠,胡乱堆着,床单和被罩五颜六色,古典的花俏。一张单人床,上面的被子倒叠得很整齐,灰白色的粗布床单,显得很简朴。
刘明宇的妻子就坐在那张单人床沿,扭脸在看电视。她被清朝的故事情节所吸引,见他进来,纹丝未动。她身旁的单人床上,有一个婴儿,沉静地睡在襁褓里,不用怀疑,那是刘明宇的女儿。刘明宇试图想明白女儿怎么突然变小了,但梦并没给他任何解释,很快,他就默认了下来——女儿的变小没有引起刘明宇足够的怀疑。他安静地坐在妻子的身边,也扭脸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刘明宇厌倦了,他扭脸看了看女儿,她仍安静地睡着,让他感觉踏实。
接下来,妻子跟他要钱,说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刘明宇的钱了。刘明宇想了想,对她说,我才给你三百元,怎么又来要。她解释了几句,刘明宇在梦里没听清楚。这当中,刘明宇焉地发现,妻子变了一个人,居然是他的前妻。这种剧变仍然没有引起他任何怀疑,或者说他仍然不知道这是一个梦。时光在梦里倒退了五年,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女儿尚小,妻子尚单纯。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觉这的确是一个梦,因为他明白,妻子在他午睡前还跟他要钱去上学,女儿在他午睡前还在跟他同进午餐。
刘明宇一下子无所适从了,对突然出现的前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前妻仍然无动于衷地看电视,满足于任何一个让她满足的东西。她很坦然,甚至从容,不说话,就像和他根本没有离过婚。
随后,他的父亲出现了,手里拿着“房产证”对他说:这房子是我的,不是你刘明宇的。我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
刘明宇迅速醒了,泪水横溢入耳,呆呆地坐在床上,头很懵,脖子里像有团东西噎着。他下意识地找来衣服穿上,直至到了客厅仍然辛酸无比。
客厅里很安静,家里没有一个人。女儿早就跑出去了,大概在什么地方玩。刘明宇一直坐着,难受了一个钟头。
随后,刘明宇叹了一口气。觉得生命就是一场幻觉,一如许多年后的这个秋日午后——怎堪回首“年少春衫薄,梦里花落知多少”?叹一口气,只能听光阴掠过的声音。这让他想起印度诗人泰戈尔——“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此后,他回到卧室,开始翻陈玲玲的物品。她所有的物品都有着时间的痕迹,让他猛然感觉那已经保存了一个世纪。他把它们翻出来,装了整整一个大箱子。时已正午,他把这个大箱子装到车上,决定把里面的东西物归原主。
陈玲玲的父母当时正在看电视,进屋时,他瞥了电视一眼,像是地方台,那上面的“还珠格格”在斗鸡,里面的热闹与电视主人的情绪成反比。而且还可以看出,这个家已经很寥落,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生机。陈玲玲的母亲没有给他让座,也没有问及孩子的情况,只是面无表情地收拾着那些东西。陈玲玲的父亲为了表示对刘明宇有多么的无所谓,他既不看刘明宇,也不看刘明宇送来的东西,只看他的还珠格格如何斗鸡。一分钟后,刘明宇突然发现没有理由站在原地不动,包括那个装衣物的大彩电箱子,也没有索回的必要,于是,他起身告辞。
没有人送他。临出门,刘明宇突然想到把这些东西物归原主的不合理性——既然陈玲玲可以不要孩子,这些东西显然也不是必要的。刘明宇很快到了家,是以逃跑的速度。这让他想起女儿笑帆,有几次她跟奶奶在街道口玩耍,冷不丁看到陈玲玲的父母,都会惊恐地飞逃回家,再也不敢出来。从来没有人拿他们吓她,但刘明宇搞不清楚她的惊恐出于何因。他能看得出,这个小女孩一定是愿意跟他在一起,就像当初离婚时,才两岁多的她会自然而然的向他伸手。女儿是一个贴心小棉袄,刘明宇觉得。
回来的路上刘明宇发现自己突然感冒了,跟李颜伟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自从木材公司被一帮败类吃垮了之后,好几年没见李颜伟了,刘明宇一阵兴奋。
“最近混得怎么样?听说南下了。”刘明宇问。
“是啊,才回来,过完年还走。”李颜伟递给他一根烟,帮他点上。
“发财了吧。”刘明宇抽了两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都说你发财了。”
“发什么财啊,混口饭吃。”
“又哄我。放心,哥不向你借钱。”
“开了个科技公司,搞软件。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咳!别提了,一提伤脑筋。”
“听说你离婚了。”李颜伟直视着刘明宇的脸,“满世界都在闹离婚,我不懂既然要离婚,为什么又要去结婚?如果不结婚,不就省得再离婚了吗?你们都在浪费时间嘛。”
刘明宇笑了,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是啊,早知道尿床咱就一夜不睡。”
李颜伟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你跟你爸关系搞得挺僵?”
“是,”刘明宇颓然低下头,用鞋用力碾着脚下的烟头,“我爸老糊涂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还算不错。”李颜伟说,“知道我爸什么样吗?我妈死了之后我爸就得了精神分裂症,病一犯就要点房子、打人、咬人,大便抹得到处都是,得把他捆起来。摊上这样的爸,你怎么办?”
刘明宇楞住了,哑口无言。
※※※※※
冬天的时候,刘明宇在一个豪华的房子前面憧憬了好久,几乎像着了魔。他羡慕它要死:为什么不生活在这里?住在这里肯定会感到幸福。刘明宇坚信每个人有时都会闪过这样的念头: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曾长久地注视过一幢漂亮的房子,心里都会暗自产生在这里可以幸福生活的秘密愿望,那里感性的形象随着每根线条都会印进你的记忆之中。时隔两年之后,刘明宇还能回忆起那个房子巨大的落地窗前有雪白的垂幔,以及雪白的墙体和鲜红色的盖顶,每到晚上,那些窗里会有桔色的灯光,缥缈而温馨。如果是夏天,那些窗还会有层层叠翠的常春藤;刘明宇脑海里回忆起垂幔,乳黄色,上面有着飘逸的兰;还回忆起那个房子的走廊顶上,有着可爱的燕窝。他疯狂地想那幢房子,想象到他能和未婚妻还有可爱的女儿住在里面。刘明宇希望它里面没有电话,没有门铃,没有来访者和各种繁文缛节,他只需要宁静。然后他可以闻到了山风带来的浓烈、馥郁的芳香,听见了乡间悠远的牛铃的叮当声响。刘明宇孩子般的憧憬让李燕琪深受感染,她微笑着鼓励刘明宇:我们现在开始经营……是啊,如果我们有那座房子,一定会开上空调,铺上地毯,让孩子光着屁股在上面爬……
刘明宇无法长久呆在现在住的房子里,那个房子就像预审室,让刘明宇感到非常的压抑,不仅是因为它并不属他,还包括它所没有具备的温暖和人文。整个冬天都结束了,坚冰在溶,而刘明宇卧室的那扇窗上迟迟没有春天的镶嵌。理想与现实总有这么远的差距。在搬家之前,刘明宇的父亲说,房产证上的名字是刘新志,言外之意,刘明宇和李燕琪在寄他的篱下。刘明宇觉得父亲说的很对——再婚用的房子确实应该由当事人操置。但是,刘明宇也明白什么叫囊中羞涩——就算他的爱情有天高,落户到地球上也是没有立锥之地的。理想有时候就像一只又奸又猾的水母,在意识的最深处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可是够不着也抓不住它。刘明宇对自己恼火,他能够支付感情,却无法支付物质。
岂止是苦恼,梦魇般的恐惧每天都充斥在这个家。这个他从少年时代就呆惯了的、安全的、自在的家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充满荆棘的无间地狱。每一天的生活都成了一种对他毅力的考验,以至他听到父亲摔碟子扔碗的声响心脏都会条件反射地紧缩。他焦虑,他愤怒,他无可奈何,他觉得他父亲跟李颜伟的父亲一样有精神分裂症,他连生活的勇气也近乎丧尽,屡次想带李燕琪远走高飞或拚死一搏。
头一年入冬的时候,李燕琪在离家不完的地方找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很旧,但租金不高,每月才一百多元。搬家的那天刘明宇记得好象下着雪,不大,落下来就化了,可以淋湿人。李颜伟和张慧成他们几个都来了,开着车,一趟趟地把他和李燕琪的东西以及结婚必须的家俱、用品搬到新家。新家,所有的东西都得备置齐全,比如液化气灶、水壶、面、油、蜂窝煤……搬家那天有两个人刘明宇没有见到,一个是他女儿笑帆,她当时在幼儿园,中午她被接回家时,看到了最后一趟搬东西的车,哭了。另一个是刘明宇的父亲,整个一天刘明宇都没有见到他,他不清楚父亲躲在什么地方,也有可能就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从屋里出来时,看到刘明宇那间卧室空空荡荡,立刻就掉泪了。在最后一次回家取东西时,刘明宇看到了自己搬空的卧室,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出奇的丑陋。刘明宇忍住没有掉泪,勉强打扫了一下,然后走了。
结婚的用品也很简单,一组家俱,加长加宽的床,彩电等。刘明宇花了两天的时间打扫和布置了一番,这个家就算成立了。家还算说得过去,有句名言叫做“花香不在多,室雅何须大”,小家虽然并不富裕,但它毕竟是温暖的。可是,刘明宇始终都有一种失落,他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断奶。每每傍晚的时候他都有种强烈的思念之情,久久折磨着自己,虽然他真正的家离这里并不远。李燕琪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每天都买来一些好吃的,做精致的小菜,可他仍然还是烦躁烦躁烦躁。房子有些破旧,它每个细节都需要精心设计和装修,但想想它并不属于自己,只好作罢,懒的打理。母亲常来,总要和李燕琪在一块坐坐,说说话,刘明宇挺喜欢的,这样宽慰他不少。女儿也常和母亲一块来,因为没有闭路电视,只能玩刘明宇为她准备的玩具。每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