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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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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回答的话,都写在这里边。”
“什么?不是,不是……噢,是你的信:”
吴仲义好象从梦中清醒过来。原来不是他迫切要找到的那封信!小小的一阵空喜欢,连声音都透出失望。
“怎么?”
“噢,没什么,没什么,那好,那好。”他说。把这信揣进口袋,好象揣一条手绢。
李玉敏给他的表现弄得又诧异又气忿。恋爱时的姑娘是敏感的。自尊心象玻璃器皿那样碰不得。此时受了莫名其妙的挫伤,脸上幸福的光彩顿时消失,松弛的皮肤垂下来,在夜的暗影里显出老姑娘本来的容貌。
李玉敏离开栏杆向前走。吴仲义也离开栏杆,下意识地跟着她。
吴仲义一点也没感觉到对方的变化。他的心情坏得很,脑袋里充满了那件惴惴不安的事,一句话没有,走在身边的李玉敏好似一个陌生的路人。他伴随她不知不觉走到一个路口,忽听李玉敏说:
“你把那东西给我!”
“什么?”
“信!刚刚给你的那封信!”
吴仲义从口袋里掏出信来。未等明白李玉敏的意图,就被对方一把拿过去。 “我回去了:”李玉敏说。
“我送你。”
“不用!”她的口气坚决,又非常冷淡,并意味着对方再来要求也会遭到拒绝。
这时,吴仲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使李玉敏发生了误解。他见李玉敏气哼哼的,担心把李玉敏惹翻。忙说:
“我,我今儿不大舒服,你千万别介意。这信留给我行吗?”
站在路灯下的李玉敏,脸上现出一丝很难看的冷笑,她冷冰冰地说:“不用了,我看得出你改变了想法,并不真想看这封信!”说完,把那信往衣兜里一揣,转身就走了。
他呆立着,眼瞅着她走出十多步而不知所措,最后才勉强地叫道:
“我明后天去看你!”
她没理他。走去的步子很急,很快地消失了。
吴仲义往回走,心情烦乱而沮丧。他想:信、信、信!介绍信,情书,都是信。世界上每天来来往往有成千上万封信,无穷无尽的信,就是没有他要的那封信:他恍惚觉得那封丢失的信将带来的祸事已经露出头儿来,只有乖乖地等候它到来。

  十一
运动开展的头一天里,全所只收上来十多份检举信。其中一份材料,揭发了办公室的一个姓陈的老办事员在早晨上班前“请示”的仪式中,两次拿倒了语录本 只有这份材料还有些文章可做。其余大多是鸡毛蒜皮。于是工作组下一道命令,自今日每人每天必须交一份以上的检举揭发信,否则下班不准走。
今天屋里显得松开一些。近代史组一个叫朱兰的女同志又被调到工作组去搞外调。秦泉不见了。据说所里成立一个监改组,已经把秦泉这样几个老牌的有问题的人收进去,做检查交待,晚上不准回家。秦泉那张叠成三折的《欢迎对我狠揭狠批》的大字报还在桌上,压着墨盒,好象遗物。
吴仲义坐在那里,仿佛在等候工作组派人来召唤他,告诉他那封信已被拾到的人送来。于是他就乖乖地全盘承认,挨一顿狠斗,被掀到监改组去和秦泉做伴。
他瞧着摆在面前的检举揭发信,不好不写,又没什么可写,真正体会到“如坐针毡”是什么滋味。尖尖的屁股坐累了,在椅面上挪来挪去。不单是他,别人也是这样。
时间,就这样从每个人身上匆匆又空空地艰难地虚度过去。
崔景春走进来。屋里的人都眼盯着自己手里的揭发信,装做思考的样子。这时张鼎臣站起来,手拿着两张纸凑上前,交给了崔景春。样子卑恭,并小声嗫嚅着说:
“这是我一份申请材料。要求领导每月在我的工资里扣去十块钱,补还我十年中所支取的定息。这是剥削的钱,不该拿,我主动交回……还有这份,揭发我叔叔。解放前我叔叔开米铺时,曾往米里边掺过不少白砂子,欺骗劳动人民。详细情况都写在这上边了。”
崔景春听了,脸上毫无表情。问道:
“你叔叔现在哪儿?”
“死了。五九年死的。”
“死了你也要揭发?”崔景春说着,严肃而平板板的脸上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气,随后拿着这两张纸走了。
张鼎臣回到座位上,两眼直怔怔,嚼味着崔景春这两句话的意思。
吴仲义想在自己手中的检举信上写点什么好交差,但他脑袋里依然没有一块可以用来回忆和思考的地方了。混混沌沌地盈满了有关那封丢失了的信的种种想法。笔下无意识地在检举信上写了一个“信”字,跟着他心一惊,觉得这个不祥的字会泄露他全部秘密似的。他赶忙在“信”字上涂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大黑疙瘩。这当儿,赵昌走进来。
他赶紧把这张检举信折起来,用一只手紧紧按着,好似按着一个活蚂蚱。赵昌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笑呵呵地问:
“写的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吴仲义连忙说没写什么,攥在手里,不肯给赵昌看。他神色有点紧张和慌乱,使处于戒备状态的赵昌误以为吴仲义所写的什么与自己有关,由于险些被自己闯见而发慌。但赵昌表面上装得很自然,拍了拍吴仲义的肩膀,脸上还带着笑说:“你可得实事求是,瞎写会给自己找麻烦。你写吧,我走了!”说完一抬屁股就走出去。
赵昌走出门,在走廊上站了一忽儿。掏一支烟点上,连吸了几口。嘴里吐出的烟团,如同他此时脑袋里旋转着的疑团,绕来绕去。他把刚刚吴仲义反常的神态猜了又猜,各种可能一个个排除,最后仍做不出确切的判断。他非常疑心吴仲义在打自己的算盘多半就是自己所担心的,即揭发自己那次酒后之言,以此来把自己从 “组长”的职位上推下去……想到这儿,他将一团烟留在走廊中间慢慢消散,急忙返回自己的房间去思谋对策。

  十二
两天里,吴仲义和赵昌在互相猜测、疑心和害怕。
赵昌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碰到吴仲义就故意板着面孔,冷谈对方;眼睛也不瞧着对方,只微微一点头就走过去。他想以此给吴仲义造成心理压力,使吴仲义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然察觉到他的动机。同时,赵昌每天下班前的一个小时,都坐在工作组的房间里不动,等候崔景春交上来近代史组的检举信,察看一下有无吴仲义揭发他的材料。
赵昌的态度使吴仲义忧虑不安。他误以为拾到信的人已经把信交到工作组,赵昌也已经获知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俩平日接近,赵昌怕牵连自己才故意冷淡和疏远他。正象运动初期赵昌给他贴大字报时的动机和想法一样。
他把赵昌对他的态度,当做自己的事是否败露的晴雨表。这就糟了!因为赵昌也正把他的态度当成某种反应器。
他很紧张。遇见赵昌就更不自然。一双惊慌和不安的灰色的小眼珠在眼镜片后边滴溜乱转,如同一对滚动着的小玻璃球儿,躲躲闪闪,竟没有勇气正视赵昌。更使赵昌认为:“好小子,你怕我,看来你已经朝我赵昌下手了!”
赵昌还想到,之所以没见到吴仲义揭发自己的材料,多半由于崔景春见那材料关系到自己,收在一旁,没给自己看。或许背着他悄悄交给工作组组长贾大真了。于是他开始对贾大真和崔景春察言观色,留神有什么异样而微妙的变化。虽然他比吴仲义老练,沉得住气,掩饰内心情绪的本领略胜一筹。但心中也非常苦恼,烦乱,担惊受怕;此刻的心理活动与吴仲义无甚两样。因而他把吴仲义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吴仲义得急病,在上下班路上遇到车祸,或突然出现什么问题叫自己抓住,将他狠狠置于死地,好回不过嘴来咬自己。

  十三
贾大真是所里一位铁腕人物。虽然仅仅是一名政工组长,二十一级的人事千部,天天骑一辆锈得发红的杂牌自行车上班,每顿饭只能买一碟中下等的小菜,得了病也不例外地东跑西跑求人买好药。但在那个人事驾驭一切事情之上的非常时期,却拥有极大权力。许多人在命运的十字道口上,全听从他的信号灯。可是别人在他手中,有如钱在高布赛克的手中,一个也不轻易放过。
一连串整垮、整倒、整眼别人,构成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工作的主要成绩。他是那个时期生活的主角和强者当然是另一种主角和强者。把握着人与人关系绝对的主动权。同他打交道,便意味着自己招灾惹祸,沾上了不好的兆头;他带着一种威胁性,没有人愿意同他接近。他却自鸣得意。说自己是“浓缩的杀虫剂”。由于到处喷洒,连益虫也怕它。
他敏感、锐利、精明、机警。能从别人的眼神、脸色、口气以及某一个微小的动作,隔着皮内窥见人心。还能想方设法迫使人把藏在心里的东西掏出来。每逢此时,他就显得老练而自信。好象一个提蟋蟀的能手,能将躲在砖缝里的蟋蟀逗弄出来那样心灵手巧,手段多得出奇。非正常的生活造就了这样一批人,这批人又反转过来把生活搞得更加反常。在那个不尚实干的年月里,干这种行当的人渐渐多了,几乎形成一种职业。人家天天用卡尺去挑检残品,他们却拿着一把苛刻得近似于荒谬的绳尺去检查人们的言行;人家用知识、经验、感情、血汗,以及心中的金银啡紫写成文章,他们却在写文章的人身上做文章。把活泼快乐的生活气氛,搞得窒息、僵滞和可怕。这些人还有共同的职业病:在平静的生活中就显得分外寂寞,闲散无聊,无所作为;当生活翻起浪头,他们立刻象抽一口大烟那样振作起来,兴致勃勃,聪明十足。又好似夜幕一降,夜虫在鸟就都欢动起来。此时此刻的贾大真正是这样,如同一个刚上场的运动员那样神采奕奕,浑身都憋足了劲儿。
特殊职业还给了他一副颇有特色的容貌:四十多岁,用脑过度,过早秃了顶。在瘦高的身子上头,这脑袋显得小了些。他也象一般脑力劳动者那样,长期辛苦,耗尽身上的血肉,各处骨胳的形状都凸现在外;面皮褪尽血色,黄黄的,象旧报纸的颜色。只留下一双精气外露、四处打量的眼睛,镶在干瘪瘪的眼眶里。目光挑剔、冷冰冰、不祥、咄咄逼人。而且总是不客气地盯着别人的脸;连心地最坦白的人,也不愿意碰到这种目光。
早上,张鼎臣写了一份矛头针对自己的大字报,名日《狠批我的剥削罪行之一》。吴仲义主动帮他到院子里去张贴。
吴仲义这样做,一来由于在屋里心惊肉跳坐不住,二来他想到院中看看有什么关于自己的迹象。他还有种天真的想法幻想到院子里,可以碰到拾信的人把信送来,他好上去截住。
院墙上贴满大字报。有表态式的决心书、保证书、批判文章,也有揭发运动中两派斗争内幕的。充满纷繁复杂、纠缠绞绪、说不清道不明的派性内容。有攻击,有反击,也有反戈一击;或明或暗,或隐或露,或曲折隐晦,或直截了当;在这里,人和人的矛盾公开了,激化了,加深了。由于公开而激化和加深了。
吴仲义和张鼎臣在这些大字报中间找到一块空当,刷上浆糊,把张鼎臣那张骂自己的大字报贴上去。贴好后,张鼎臣嫌自己的大字报贴得不够端正,他举着两只细白的手进行校正。吴仲义站在一旁,手提浆糊桶,给张鼎臣看斜正。这当儿,吴仲义觉得身边好象有个人。他扭头,正与两道冷峻而通人的目光相碰。原来是贾大真!他倒背着手,两眼不动地直盯着自己看,仿佛把自己心里的一切都看得透彻和雪亮。他不禁一慌,“啪”地一响,手里的浆糊桶掉下来,浆糊洒了一地。
贾大真见了,微微一笑,笑得不可捉摸,好似带点嘲讽的意味。
吴仲义直怔怔呆了几秒钟,才忙蹲下来,一双控制不住的颤抖的手在地上收拾着又粘又滑的浆糊,一边抬起头强装笑容地说:“桶把儿太滑,我……”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失常。
贾大真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他不需多问,已经意外地得到一个极大的收获。他回到工作组,只赵昌一个人在房中整理各个组交上来的揭发材料。他坐下来,掏出烟点上火,抽了一阵子。头也不扭,说:“老赵,你认为吴仲义这人怎么样?” 赵昌一惊。他立即敏感到吴仲义和贾大真可能接触过了。是不是贾大真已经掌握了自己的问题,现在来试探自己?他感到手脚发麻,心中充满恐怖感,脸上也明显地表露出来。如果这时贾大真与他面对面,肯定又给贾大真意外发现一个有问题的人。而使贾大真有机会大显身手,建树功绩。但是贾大真没有这么多好运气。运气象个没头没脑的飞行物,一头栽到赵昌的怀里。他瞬间的流露没给贾大真瞧见,便赶忙垂下眼皮,翻着手中的材料,边看边说:“这个人……很难说。”“怎么,你不是同他很好吗?”贾大真扭过脸来问道。“好?”赵昌淡淡哼了一声,“他和谁都那个样子。”“你不是挺照顾他吗?”“我俩在一个组里,又搞同一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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