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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吗?”他说这些话时,故意提高了音量,为了给可能站在门外的贾大真听见。
好朋友的一句话,等于把流连在井边的吴仲义彻底推下去。吴仲义却把这些话当做溺水时伸来的救命的一只手。他眼里涌出感激的热泪,速度很快地流过面颊,滴在地上。他对赵昌说:
“我听你的。我都坦白了吧!”
吴仲义刚说完这句话,门就开了。贾大真手指夹着烟卷走进来,还带着聚在门口外的一团浓烟。显然他刚才走出去后一直站在门外窃听。赵昌暗自庆幸自己刚才留个心眼儿,没对吴仲义动真感情。同时又有点后怕。他便象是替吴仲义说情那样对贾大真说:
“吴仲义想通了。他主动交代。”
吴仲义站起身,贾大真摆摆手叫他坐下。他自己坐到书桌前,把烟叼在嘴角上,烟头冒出来的烟熏得他皱着眉眼。他双手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翻着看,也不瞅着吴仲义,只说一声:
“说吧!赵昌,你记录!”
吴仲义掉着泪说:
“老贾,我在所里一直努力工作呵!”
贾大真摆摆手,冷冰冰地说:
“现在别提这个。有问题谈问题。”
于是吴仲义一下狠心,好象跳崖那样不顾一切地把心里的事倾泻出来。赵昌在一旁拿一支圆珠笔飞快地记录着,笔尖磨着纸面吱吱地响;一边听得不时露出吃惊的表情。贾大真一只手夹着烟卷不住地吸,另一只手来来口口翻着卷宗看,并不把吴仲义的话当做什么新鲜事,似乎这一切他早就了如指掌。每当吴仲义在交代中间略有迟疑之处,他脸上就现出一种讥笑,迫使吴仲义为了争取贾大真的信任而把心中的事竭力往外掏。他交代了十多年前在陈乃智家里的那次谈话。只在涉及哥哥的方面做些保留。最后他谈到那封丢失的信。
“那封信怎么也找不着了,真的!”吴仲义说。
贾大真翻动卷宗的手突然停住,膘了吴仲义一眼。赵昌要说话,却被贾大真拦住:“叫他说!”“我当时带出来,放在上衣口袋里。但到了邮筒前就不见了,我肯定是掉在路上了。”
贾大真吸了几口烟,似在思考,然后直瞅着吴仲义问:
“你是不是认为有人拾到那封信后,送到我这儿来了。”
“嗯,因为我用的是公用信封。人家抬到了,肯定会送到单位来。”吴仲义说。
贾大真忽把手里的卷宗一合,表情变得挺神气说:“你算猜对了!就在我这儿。但不只是一封信,还有外单位也就是那个姓陈的单位转来的揭发你的材料!都在这卷宗里。”他拍了拍厚厚一卷材料说:“怎么样,想看看你丢失的那封信吗?” 这句话等于问吴仲义是否怀疑他。
吴仲义怯弱地摇了摇头。
坐在一旁做记录的赵昌听到这儿,便认为吴仲义的前程已经断送。未来变成一片荒沙。自己应当考虑一下,怎样和这个要好的、出了事的人之间挖一条宽宽的沟堑。
时间过得真快,下班的铃声响了。吴仲义说得口焦舌干,要了一杯水喝。贾大真把手里的卷宗锁进抽屉。脸上带着一种得到什么宝贝那样满意又得意的神情。站起来说:
“你初步有了一些较好的表现。虽然你是在我们的压力下坦白的,但我们还是承认你是主动坦白的。不过,你今天上午只坦白了全部问题的一小部分,距离我们掌握的材料还很远。现在,你先把刚刚交代的一些问题写成材料。不要写思想认识,只写事实;把你和你哥哥、陈乃智等人的问题分开写;一条,两条,三条,时间,地点,谁在场,谁说了什么有问题的话,都要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你把丢了的那封信重写一遍,我要以此考验你是否真老实。好了!你去到地方史组那间空屋子里去写,午饭有人给你送去。”
一叠白纸摆在吴仲义面前。
他感到,这是一叠要吃掉他的白纸。
十九
贾大真用一种很平淡的态度看着吴仲义按照记忆复制的那封丢掉了的信件。贾大真的态度好象说明他早看过数十遍,因为原稿在他手中。但他的眼睛偶尔却闪出别人察觉不到的一道光亮,那完全是内心流露出来的新鲜的感受。随后他把这封复制的信撂在桌上,问吴仲义:
“你认为你老实吗?”
“老实。我不敢隐瞒信上的任何一句话。因为您那里有底儿,可以核对。”
贾大真满意地点点头。拿起信,连同吴仲义交代的十多页材料一起收入抽屉内;好象猎人把新猎取的兔子放在他背囊里那样喜悦。
二十
下午,工作组开会。吴仲义仍被指定在地方史组的空屋子里继续写交代材料。
他独自一人在屋里,坐在自己平日办公的座位上。屋内安静极了,仿佛又回到他以往工作时那种宁静的气氛中。午间喜微的阳光暖融融照着他的脸,书桌前放着一堆堆书,书页中间夹着注了字的纸条;这里边还有他一个很有价值而尚未完成的研究课题。但这一切都属于别人的了。等待他的只有怒吼、审讯、役完没了的检查和一种失去尊严和自由的非人的生活。
这时他想起了李玉敏。前几天,他与李玉敏发生那次误会之后,两人一直没见过面,他却已经预感到事情的结局。有两。次,他想去找李玉敏,把自己的情况用曲折隐晦的方式告诉她,或者编造一个什么理由,回绝了她。可是他没有勇气去说。仿佛他还不甘于一下子打碎生活中这件难得而美好的东西。现在该说了!因为,过去的生活象一株树,上边的花朵、绿叶、结成的果实和刚绽出的嫩芽都已经毁掉了。
四点钟左右,他隔窗看见前院里有五六个人在张贴标语和大字报。突然他睁大眼,标语上一串大字“坚决揪出漏网右派、现行反革命分子吴仲义”跳人眼帘,他脑袋“嗡”地一响,顿觉得腿脚瘫软站立不住;胳膊、脑袋、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一发生,他反而象意外受到一击那样。
过了半个小时,院里的大字报几乎全都换成针对他的了。人也愈来愈多。
他又想到李玉敏,应当马上结束这件已经没有生命的事情了。他想了想,跑到门口看了看,走廊上没有人。他飞快地跑回来,做了十多年来最大胆的一件事。他抓起电话,拨了图书馆的电话号码,很快就有人接,恰巧是李玉敏。他真不明白,怎么倒霉的事进行得如此顺利。“我是吴仲义。”
“干什么?”耳机里传来的李玉敏的声音,很冷淡,显然还在生上次误会的气。
吴仲义没必要做什么解释了。他说:
“你下班后到我单位门回来一趟。我等你,你一定来,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告诉你!非常重要!你必须来!”
他从来没对人用过这样命令式的口气说话,并不等对方说什么就放下电话耳机。他怕有人来。当他把耳机从耳旁放回到电话机上去的过程中,还听到耳机里响着那老姑娘的声音:
“怎么口事?哎”
半小时后下班了。他站在窗前,多半张脸藏在窗帘后边,只露一只眼睛窥视窗外。下班的人们往外走。有的推自行车。一些人停在院里观看刚刚贴出的写着他名宇的大字报。他感到这些人都很吃惊。
这时,他忽见当院的大门外站着一个姑娘,头上包一条淡紫色的尼龙纱巾,、手提着小小的漆黑发亮的皮包。正是李玉敏。她迎着下班往外走的人,左右摇着脑袋躲闪阻碍她视线的人往里张望。
吴仲义又有种后悔的感觉袭上心头。似乎他不该叫她知道这一切,这会在她的心中消灭自己。跟着他清楚看到她的嘴和一双眼都吃惊地张得圆圆的,直条条象根棍子一样立着不动显然她发现了满院讨伐吴仲义的大字报。这时,走过她身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她。随后,她转过身低着头急急走去。黑色的小皮包在她手中急促地一甩一甩。
吴仲义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他熄灭了自己生活中最后一盏灯。
几天前他有个天真而离奇的幻想。盼望生活中出现的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一旦梦醒,可怕的梦境就立即烟消雾散。但现实踏破了他的幻想。如果说他还残留一点点什么幻想的话,那只是盼望紧接着就要来到的一场猛烈的摧残和打击来得慢一些。
不会儿,一个留平头、小眼睛、骠悍健壮的中年人闯进来。他是所里的仓库保管员兼后勤人员。名叫陈刚全,光棍一个。缺点心眼儿,脾气特大,性情粗野,爱打架,不过平时对过于懦弱的吴仲义还算客气。两派武斗时,他是贾大真和赵昌一派的敢死队队长,绰号叫“挤命陈郎”。现在代管监改组。非同寻常的职位使他不自觉地摆出一副相应的凶狠无情的面孔。此刻相当厉害地对吴仲义说:
“老贾说,从今儿起不准你回家了。把你交给我了。快跟我走吧!”
吴仲义现在是无条件地听任人家摆布的了。五分钟后他坐在了秦泉的身旁。
二十一
这下子他安心了。
前一段时间,好象一只在疾风的漩涡中的鸟儿,跌跌撞撞,奋力挣扎;现在落到平地上。再不会更坏了,到底儿了,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他真的不如一条狗。每天在监改组里,随人叫出去,轰回来。顺从人家摆弄、支配和辱骂。不准反问、反驳和辩解;更不准动肝火。如果一时使点性子,只能招致更严厉的教训,自讨苦吃。尤其是看管他们的陈刚全。身上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把折磨人当做消遣。一次吴仲义无意间触犯了他,他一拳打在吴仲义手上。左手无名指被打得骨节错位,消肿后歪向一边。这教训足叫吴仲义一辈子牢记不忘。象吴仲义这种被揪出来的人,个性是应当打磨下去的棱角,而且必须把面子扔在一边,视尊严如粪土;对各种粗暴的、强加头上的言辞,一味点头,装出心悦诚服地接受 这便是过好这种生活的法则。张鼎臣在监改期间就一点苦头也没吃过。
照吴仲义的性格来说,本来也不该吃什么苦头,但他吃的苦还不小呢!大都为了他曾一度顽强地保护哥哥,尽量不使自己的问题牵累到哥哥身上。但这样做又谈何容易。一来,事情之间本来有着内在的联系,互相牵连,分不开。比如人家从他那封丢失的信的内容,必然要追问到哥哥来信的内容,他不说不成。二来,他愈不说,贾大真使的办法就愈多、愈狠、愈出奇。贾大真的攻心术无坚不克,又有棍棒辅助,便把他从一个个据守的阵地逼得狼狈不堪地退让出来。直把哥哥与陈乃智他们当年的“读书会”、以及那天晚上在陈乃智家哥哥所说的话统统揭发出来……
此后两个来月他比较清闲了。除去所里开大会,把他和秦泉等人弄去批斗,平时很少再被提审。大概工作组派人到他哥哥和陈乃智那里调查核实去了。这期间,看不见赵昌了。大约又过了一些时候,他在院子里扫地时瞧见了赵昌。赵昌的脸瘦了些,晒得挺黑,象一个圆圆的陶罐。赵昌回来没几天,他又受到一阵暴风雨般猛烈地袭击。连日被提去质询审问,有时拖到后半夜。为了给他增加压力还配合了大会批斗,弄得他精疲力竭。贾大真拿出大批材料,都是当年“读书会”的人对他的揭发他揭发了人家,引来人家的反揭发;每一份揭发材料都在五、六页以上。陈乃智揭发他那天晚上有关国家体制的议论的材料,竟达十四页之多。显然这里边包括了一些由于他的出卖而激起对方在报复心理上发挥的内容。还有些话因隔得岁月太久,记不得了,最后只能在一份份材料上签了名,按了手印,承认了拿。
原先,他被迫揭发了哥哥之后,心里边曾拥满深深的内疚和悔恨。他想到,他的出卖会使兄嫂重新蒙受苦难时,甚至想到了自杀。他活在世上,感到耻辱。兄嫂与他关系肯定从此断绝,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自私又卑怯的小丑,只不过还没有勇气和决心结柬自己的生命就是了……而现在,贾大真说,哥哥也写了大量揭发他的材料。他反而引以为安慰。虽然他从贾大真讯问他的话里,听不出有多少哥哥揭发他的内容。他却极力想哥哥这样做了。仿佛这样一来,就可以抵消他出卖手足、不可饶恕的罪过。哥哥嫂嫂现在究竟怎样了呢?
二十二
入秋时,所里的运动出现一个新高潮。一连又揪出许多人。同时院子内的大字报又闹着“反右倾”,要“踢开绊脚石”,不知要搞谁。秦泉悄悄俯在吴仲义耳边说:“反右倾”的矛头对准的是近代史组的崔景春;原因之一是崔景春曾在吴仲义的问题上手软,抵触运动,保护坏人。秦泉是在锅炉房听两个去打热水的人说的。那两人话里边含着对这种搞法深深的不满,但也只是私下交换一下而已。没有几天,有一张新贴出来的大字报就点了崔景春的姓名。刚要大闹一阵,突然又卷起另一个惊人的浪头一位名叫顾远的革委会副主任被掀出来了,据说这位副主任是贾大真对立一派的“黑后台”。顾远被揪出来后,立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