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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说:“想去等长大点再说吧!”她拾起地上的麻绳就出了门,一股寒气冲了进来,玉兰娘赶紧给白东京、白西京把被子掖紧。
今天长乐坡上过的架子车不太多,可是雪太厚,路面上的雪结成了冰壳子,所有的车都得找人拉坡,她就一直有人叫帮忙,根本没停下来。过了晌午玉兰给几个此地炭客把炭拉到坡下,掸掸雪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郝玉兰两腿胀得厉害,肩膀让麻绳勒得热辣辣作疼,拉坡出的一身汗湿透了棉袄,这会儿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的肚子随着心跳动了两下,在雪地上一步一滑地拉坡时她没觉得咋样,这会儿鼻子却发酸了,心里念叨:可怜的孩儿,你跟妈一样饿了吧?
一只老鸹在玉兰眼前一闪就飞到远处的树梢上,那儿有个黑乎乎的大鸟窝,玉兰仰脸看着心里一动,想起屋里那一窝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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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二章(2)
拉炭的架子车主都拿出干粮和水吃喝起来,玉兰啥也没有,见树上的积雪白盈盈的就伸手捏了几把放嘴里。一个炭客叫她:“女子!一块儿来吃点馍吧!光拉坡,一句话也不说!”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那几个穿着黑粗布棉袄的男人都像她爹一样年纪,“女子”是陕西人叫女孩最亲的叫法,她一直用布包着头,人们只紧着拉车赶路都没看出她怀了大肚子。这时她隆起的肚子让几个老人有些吃惊了。“你这女子真胆大,刚才要知道你有身子,打死俺也不敢让你来拉坡!女子,家里难得很吧?几个娃?”一个老汉问。
玉兰小声说:“五个。”她不愿把前头那两个儿子算上,老人递过两个裂着口的包谷面馍,她没接。老头说:“拿上!拉车钱不少给你的!咱是本地人,家里有地,年年不管多少都打着粮呢,不比你们河南来的人,没根没基靠手吃饭。”
玉兰慌忙说:“大伯!俺是怕吃了你的馍你就没了!”老头呵呵笑了:“我带了几天的干粮呢,也不在这两个!拿上!”玉兰这才双手接了,捧在手里连声谢着。
“你吃,你吃。”老汉慈祥地看着她,玉兰掰了一点点放进嘴里,馍被冻得又干又硬,但毕竟是粮食呀。玉兰边吃边把另一个包在怀里,准备留给孩子们。其他几个老汉也从馍口袋里掏出一个半个的递在她手上,黑的豆面馍,黄色包谷面馍,黄白的两搅面馍。一堆裂了口的干馍捧在手里,玉兰眼泪下来了:“谢谢,叔……”她嘴里含混地说着,这都是老人们从嘴里省出来的啊!
老汉们赶着车走了,玉兰含着眼泪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上啥也没有,她下决心一样心里说:“俺要让孩儿们吃饱!把他们养大成人!俺再也不想过这苦日子啦!”
这一天玉兰总共挣了六毛四分钱,还不算几个拉炭老汉给的那几个馍!玉兰心里狂喜,一点也不觉得冷,地是滑的,她给鞋上用草绳绑了几道,虽然走得笨点也滑了几跤,但都不碍事。她反复想象着把钱拿回去一家人的喜悦,走起路来格外有劲,全忘了白天肩上挂着麻绳,一走一滑使尽全力拉坡的艰难了。这些钱能买一大口袋红苕呢,再加上老四今儿的工钱,还能再买上几斤杂和面,她盘算着心里只想唱几句,她不太认字,但从小听的戏文却是一个字也没忘,爹到现在没事也爱哼上几句,说现如今咱从老家带来的就剩下河南戏啦。
“……谁说女子不如男!……”郝玉兰很少这样大声唱戏,远近一片白茫茫,只有她一个人边走边唱,这时她的豪情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花木兰了。
晚上,老四大发雷霆骂她不要命,玉兰没怎么回嘴,倒是他自己越来声越低。玉兰奇怪了,借着白莲花学习的油灯看他,老四居然眼睛里含着泪!玉兰心里一暖,用胳膊肘轻轻捣捣老四小声说:“让孩儿看见笑话!我去拉个坡你有啥难受的?看这天也快晴了,不会有啥事的!”老四看看趴在床头学习的两个孩子和坐在床上玩的三个孩子,拉住她的手站起来往门口走,小声说:“你出来!我有话说!”玉兰吃惊地赶紧跟他出门。
寒风在狭长的锦华巷里打着旋,拉出“咝咝”的哨音,老四拉上玉兰踩着雪到老梁木匠做活的空地上。玉兰还没让老四这样亲密地拉过,心里热烘烘的。男人又高又瘦的后背有些弓了,后脑几根白头发支棱了出来,再过两年老四就五十了!玉兰心里有些酸酸的。
“玉兰,你……就别去了吧!你这样干让我这男人咋有脸活哩?……我白天去拉坡,下午吃过饭再去送酱油,日子还能过去!”白老四盯着女人的眼睛低声地求着。
没见丈夫说过这么多贴心话,郝玉兰感动了,老四不光是打人也懂得疼人哩,她摇摇头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呢!你像骡子一样拉着架子车,要是连夜里也不闲,那不就活活累死了?眼瞅白西京、白东京都大了,咱日子也该好了!我拉坡挣几个,生孩子刚赶上年关,也不至于大过年借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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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二章(3)
白老四握着玉兰的手,觉得手粗粗的热乎乎的,他拉起那手举到眼前,看不清有没茧子。玉兰羞了,抽回手说:“看啥哩!越老越成精了!”
“俺过去当少东家的时候,咋没娶上你呢,也好让你跟俺享几天福,现在当上拉架子车的骡子啦倒有运气娶上你!……玉兰儿,你跟俺是亏了。可俺当初真没坏良心哄你,俺跟媒人说俺的年纪和大林、二林的事儿了,是媒人为了挣那两块袁大头骗的你。……俺悄悄看过以后知道介绍的你,……心里也怪高兴怪不安的,知道委屈你啦!”
“中啦!中啦!都上辈子的事儿啦,还说啥呀。人家都说你看着年轻不显老,长得又好。看俺娘后院的三妮儿也是让那个媒人哄的,给找个有羊痫风的,不犯病好人一样,犯病了不知道哪一次就过去了,想想也后怕,媒人当初要是把俺和三妮换换,俺可倒大霉啦!”
老四拍拍她说:“当初真是三妮给俺也不要!光那一嘴大马牙俺都不愿意,俺这骡子也不是给谁都不挑的哩!你听好了,明天不准再去了!等天一开春,这孩子生下来也有三四个月了,你再出去干活,俺再累也就这么几个月,能熬过去!”
说是说,玉兰还是没忍住。一天多挣六毛钱,一个月除去没拉上活的几天也能挣个十五六块钱,穷人命贱,放着现成钱不赚,又不是傻子,也不见得会出事,第二天玉兰还是拎着麻绳出门了。昨天被麻绳勒过的肩膀又红又肿,尽管又垫上不少棉纱,拉上架子车依然疼得钻心,她噙着眼泪一步一挣缓缓拉着车子,眼前是老四把自己的手举到面前的情形:“幸亏媒人没把三妮和我介绍错,要不就完了,真是想干也没心劲哩。”
贰
郝玉兰拉了一个来月的坡,家里的情况好多了,她每天拿回家的钱比白老四还多。这还不算赶车人给的馍,开始玉兰娘和老四还反对,见她也没啥事又犟不过她就由她去了,家里太需要她那份钱了。像是计划好一样,玉兰和老四两个人挣的刚好够七八口人嘴里嚼的。
玉兰娘说,俺来这儿住了这一俩月也该走了,看把玉兰累的!白老四心里高兴嘴上没说话,玉兰说倒还不算太累,拉坡还能歇歇哩。老太婆说,那俺就再住几天吧,西珍那个懒鬼就得天天给你爹你兄弟做饭!哼!她就是不如咱河南人勤快!我都后悔死啦,当初不该让金玉娶个西安人!老四背过脸去小声说,河南人里也有不勤的!玉兰赶紧别过脸装没听见。
到了腊月又是一场大雪,到处都是耀眼的白色,地还是厚厚地冻着。玉兰拉完坡回家,走过一个菜园子,路边一堆雪下面星星点点有绿色露出来,她用脚踢了踢,露出没太冻上的萝卜叶和萝卜缨。玉兰眼前一亮,这不是天生的好菜?这么大一堆够吃三四天哩!不远处有个菜园子,房子空着没人。“肯定是从地窖挖出萝卜去卖,这些萝卜缨子不要了!”她心里嘀咕着,丢了太可惜了,于是拿麻绳捆成一大捆,她穿得多身子又笨,捆好了先呼哧呼哧喘个不停,只好站直身子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把那捆一人来粗的萝卜缨子丢在右肩上,一步一滑回家了。
天麻麻黑了,长安挎了空篮子缩着脖子往家走。有人叫:“长安!”他回头一看,顺着城河边走来一个圆滚滚的雪人,肩上不知扛了啥东西,也落着厚厚的雪,脚底下绑了两块大木板,走得像只鸭子。长安没认出来:“谁叫俺呢?……是玉兰大娘?”
“不是我是谁?干啥去哩?”玉兰把萝卜缨顺势丢在路边大口喘着粗气,走了两个小时快到家门口倒没力气了,只觉得两腿沉得抬不起来,像穿上了铁鞋一样。
“俺爷叫俺给人家送个风箱,才回来。”
玉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长安,俺走不动啦!你上俺家让白西京、白东京给俺把菜抬回去吧!”长安一使劲把菜扛上自己的肩膀,吃力地对玉兰说:“俺给你扛回家!别叫他们了!”玉兰笑了:“你还真有劲啊!白莲花和你一样都十一了,她还是不中!”
叶落长安 第二章(4)
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等了等不见玉兰起来,说:“玉兰大娘,咋不走哩?”“俺走了一天啦,这会儿站也站不起来了,你先回!还是让他们来接我!——你拿点萝卜缨回家下锅吧!”
老郑媳妇上茅房出来,看长安、白莲花和白西京扶着郝玉兰就问:“咋了?”白莲花哭着说:“俺妈到长乐坡拉了一天坡,又扛了几十斤萝卜缨子回来给累住啦,走不了路啦!”老郑媳妇忙上前架住玉兰:“你咋是个二杆子呢!怀了七八个月了吧!你身板再好,也不能仗着年轻不要命吧!”玉兰硬挤出笑说:“家里实在是没一点吃的啦,俺不出去干点活,下个月老八孩子一生,又得一两个月不能出门啦。”
“你要是累死了,人家上边那两个都成大人了倒没啥,你下边这五六个咋办呀。再不敢没命地出傻力咧!”老郑媳妇摸摸她小肚子说:“我看肚子都下来了,你的日子没记错?怕是这几天要生了吧!”“没错!还有一个月哩。”玉兰想了想说。
“俺哥厂里有加工劳保手套的活,咱锦华巷不少媳妇都让我给她们揽活呢,我嫌她们手笨不想管闲事,要不我给你揽点在家里做手套,又挣钱还能看娃?”老郑媳妇问。
玉兰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找上自己,兴奋得语无伦次:“嫂子!你让俺说啥好哩?……俺看人家都找你怕你为难没敢张嘴,谁知你……你可给俺帮了大忙了!”她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哭腔觉得眼睛发酸。
老蔫见她捂着肚子往回走,忙问:“玉兰,你没事吧?你家老四让俺给捎个话:酿造厂让他给咸阳送咸菜疙瘩和酱油,回家得到后半夜啦,让你和孩子们先睡哩。——玉兰,你的样子看着不大好哩!”
“没事!累的啦,睡一夜就中啦。哪年过年老四送的这吃吃喝喝的东西都闲不下来!”她嘴边挂着笑,脸色却苍白。
晚上,玉兰梦见自己正拉着坡,总走不到头,她觉得肚子很疼很疼,可正上着坡不能放下绳啊!要不一车的货就滑到坡底下了,人家让赔可咋办哩?她急得想喊,肚子却疼得厉害,气也出得紧了,她张着嘴喊不出声音,一挣就醒了。她清醒了几分钟就发现真的肚子在疼,用手一摸,下身已经有血流出来了!
郝玉兰有些高兴地想,孩子在年前生了,过年刚好坐个月子,过完年就能出门干活了!她推了推娘,可娘翻个身又睡过去了,白莲花也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身上盖满了衣裳。郝玉兰支撑着下了地,在一堆鞋里随便捡两只趿拉上,咬牙坐在灶台前生着了火。就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她发现柴火筐里只剩几把生火用的柴草,一根小木柴藏在里头,她心里骂:“死白东京买的柴火呢?给他一毛钱连一天都没烧够!”用那根小柴和几把柴草,她在阵痛的间隙勉强烧了半锅半温不热的水,又忍着阵痛把剪子放在锅里洗了洗。
火渐渐熄了,玉兰忍不住疼了,心里念叨着:“你是娘的好孩子,就别让娘受罪了!等会儿锅里的水凉了,你生出来拿啥洗你哩?”
玉兰坐在矮凳上不住打着寒战,头上和胸口却冒着虚汗,她的双腿又像傍晚时一样沉重,肚子坠疼,像有只手在里边拧她搓她!而且越来越快,连一丝停顿也没了!郝玉兰张着嘴无声地呻吟着,抓住灶台抖着双腿坐在地上,她疼得直吸凉气,顺手抓住身后的门板,这时一股热流冲了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摊,她忍不住侧头看了看那血水:“中啦!俺的孩儿快生出来啦!”她更使劲地抓紧那门板,要从里头抓出力量一样。终于她的心一松,一直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她生了一个女孩。
这时白莲花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借着灶膛的火光看见娘坐在门口,斜靠在门板上,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