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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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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烤烤手。
鸿渐道:“苏小姐,今天没机会多跟你讲话。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请你
吃晚饭,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赵辛楣请!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顾,菜也许不
如他会点。”
苏小姐听他还跟赵辛楣在怄气,心里宽舒,笑说:“好!就咱们两个人么?
”问了有些害羞,觉得这无需问得。
方鸿渐讷讷道:“不,还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请她了没有?”
“请过她了,她答应来——来陪你。”
“好罢,再见。”
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
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
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
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
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
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
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
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名,一举
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
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
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
银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
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
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
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
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看来
,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补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
带才下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
。将要吃完,楼上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
。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未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
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女人。”女用说着,她和周太太、效
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觳纹。鸿渐想不到苏小姐
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大声道:“我猜
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作“
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
不忘。
鸿渐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轻声道:“苏小姐哪?我是鸿
渐。”
“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
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鸿渐话出口就后悔。
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远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鸿渐知道已经问得迟了。
“没有什么,就觉得累,懒出门。”这含意是显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养罢,我明天一定来看你。你爱吃什么东西?”
“谢谢你,我不要什么——”顿一顿——“那么明天见。”
苏小姐那面电话挂上,鸿渐才想起他在礼貌上该取消今天的晚饭,改期请客
的。要不要跟苏小姐再通个电话,托她告诉唐小姐晚饭改期?可是心里实在不愿
意。正考虑着,效成带跳带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来道:“亲爱的蜜斯苏小姐,
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爱吃什么东西?’‘我爱吃大饼、油条、五香豆、鼻
涕干、臭咸鲞’——”鸿渐大喝一声拖住,截断了他代开的食单,吓得他讨饶。
鸿渐轻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继续吃早饭。周太太果然等着他,盘问个仔细,
还说:“别忘了要拜我做干娘。”鸿渐忙道:“我在等你收干女儿呢。多收几个
,有挑选些。这苏小姐不过是我的老同学,并无什么关系,你放着心。”
天气渐转晴朗,而方鸿渐因为早晨那电话,兴致大减,觉得这样好日子撑负
不起,仿佛篷帐要坍下来。苏小姐无疑地在捣乱,她不来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
姐两人。可是没有第三者,唐小姐肯来么?昨天没向她要住址和电话号数,无法
问她知道不知道苏小姐今晚不来。苏小姐准会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苏小姐转告也
不来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银行里帮王主任管文书,今天满腹心事,拟的信稿子
里出了几外毛病,王主任动笔替他改了,呵呵笑说:“鸿渐兄,咱们老公事的眼
光不错呀!”到六点多钟,唐小姐毫无音信,他慌起来了,又不敢打电话问苏小
姐。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间房间,预备等 它一个半钟头
,到时唐小姐还不来,只好独吃。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烟
,又捺来了;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烟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
里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
,心就直提上来。约她们是七点半,看表才七点四十分,决不会这时候到——忽
然门帘揭开,跑堂站在一旁,进来了唐小姐。鸿渐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感激,
招呼后道:“扫兴得很苏小姐今天不能来。”
“我知道。我也险的不来,跟你打电话没打通。”
“我感谢电话公司,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
通。你是不是打到银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
吃晚饭,已经通知你了。我说那么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
数告诉了我。我摇通电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声音,打着你
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
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
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是才貌双全——’一口
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
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
话,所以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
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数告
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
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
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
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
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
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
判死刑。今天险透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没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
多东西。方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
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妆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
回答说:“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
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
生的女人前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
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
了,两人吃着,鸿渐向她要信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叶上,因为
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数,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
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
算接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
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
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
。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
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
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
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
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
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
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
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
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
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
,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
,可是唐且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
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
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
了,分付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
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
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
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
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
毒药?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
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
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
。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
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
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
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
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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