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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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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别转了脸,不让睫毛上眼泪给自己看见。
家里住近十天,已过端午,三闾大学毫无音信,鸿渐开始焦急。一天清早,
专差送封信来,是赵辛楣写的,说昨天到点金银行相访未晤,今天下午四时后有
暇请来舍一谈,要事面告。又说:“以往之事,皆出误会,望勿介意。”顶奇怪
的是称自己为:“鸿渐同情兄。”鸿渐看后,疑团百出。想现在赵辛楣娶定苏小
姐了,还来找自己干吗,终不会请去当他们结婚的傧相。等一会,报纸来了,三
奶奶抢着看,忽然问:“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苏文纨?”鸿渐恨自己脸红,知
道三奶奶兴趣浓厚地注视自己的脸,含糊反问她什么。三奶奶指报纸上一条启事
给他看,是苏鸿业、曹元真两人具名登的,要读报者知道姓苏的女儿和姓曹的兄
弟今天订婚。鸿渐惊异得忍不住叫“咦”!想来这就是赵辛楣信上所说的“要事
”了。苏小姐会嫁给曹元朗,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可怜的是赵辛楣。他没知
道,苏小姐应允曹元朗以后,也说:“赵辛楣真可怜,他要怨我忍心了。”曹诗
人高兴头上,平时对女人心理的细腻了解忘掉个干净,冒失地说:“那不用愁,
他会另找到对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样快乐,愿意他也快快恋爱成功。”苏小姐
沉着脸不响,曹元朗才省悟话说错了。一向致力新诗,没留心到元微之的两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悔不及。苏小姐当然以为看中自己的
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
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诗送来,一以志嘉二
以补过。这诗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财产私有的理想,说他身心一切都与苏小姐共有
。他情感热烈,在初夏的骄阳下又多跑了几次,头上正生着两个小疖,脸上起了
一层红疙瘩,这些当然也跟苏小姐共有的。
方鸿渐准五点钟找到赵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没进门就听见公寓里好几家正开
无线电,播送风行一时的《春之恋歌》,空气给那位万众倾倒的国产女明星的尖
声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么还不来?
我心里的花儿早已开!
唉!!!我的爱——
逻辑的推论法然是:夏天没到,她身体里就结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
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懒无力,跟鼻子的主产
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该有像鼻子那么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
的声音。走到支楼赵家门外,里面也播着这歌呢。他一而按铃,想该死!该死!
听这种歌好比看淫书淫画,是智力落后、神经失常的表示,不料赵辛楣失恋了会
堕落至此!用人开门接名片进去无线电就止声了。用人出来请进小客室,布置还
精臻壁上挂好几个大镜框。有赵辛楣去世的父亲的大照相、赵辛楣硕士制服手执
文赁的大照相、赵辛楣美国老师的签字照相。留美学生夏令会的团体照相里赵辛
楣美第一排席地坐着,为教观者容易起见,他在自己头顶用红墨水做个“+”号
,正画在身后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观。紧剌眼的是
一张彩色的狭长照相,内容是苏小姐拿棍子赶一群白羊,头上包块布,身上穿的
想是牧装,洋溢着古典的、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可惜这牧羊女
不像一心在管羊,脸朝镜框外面,向观者巧笑。据照相边上两行字,这是苏小姐
在法国乡下避暑时所摄,回国后放大送给辛楣的。鸿渐竟会轻快地一阵嫉妒,想
苏小姐从未给自己看过这张好照相。在这些亲、师、友、妇等三纲五常摄影之外
,有一副对、一幅画,落的都是辛楣的款。对是董斜川写的《九成宫》体:“阙
尚鸳鸯社;闹无鹅鸭邻。辛楣二兄,三十不娶,类李东川诗所谓‘有道者’,迁
居索句,戏撰疥壁。”那幅画是董斜川夫人手笔,标题《结庐人境图》。鸿渐正
待细看,辛楣出来了,急忙中穿的衣服,钮子还没有扣好,天气热,内心也许有
点羞愧,脸涨红得有似番茄。鸿渐忙说:“我要脱衣服,请你做主人的赞同。”
辛楣道:“好,好。”女用人把两人衣服拿去挂了,送上茶烟,辛楣分付她去取
冷饮。鸿渐称赞他房子精致。问他家里有多少人。辛楣说只有他跟他老太太,此
外三个用人,他哥哥嫂嫂都住在天津。他看鸿渐一眼,关切地说:“鸿渐兄,你
瘦得多了。”
鸿渐苦笑说:“都是你那一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怕恐道:“那许多请你别再提了!咱们不打不成相识,以后相处的日子
正长,要好好的交个朋友。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苏小姐爱上曹元朗的?”
“今天早晨看见报上订婚启事,我才知道。”
“嗳!”——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清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诉
我的,还劝我许多好意的话。可是我到现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么样儿的人。”
“我倒看见过这人,可是我想不到苏小姐会看中他。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

“可不是么!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谁知道还有个姓曹的!这妞儿的本领真
大,咱们俩都给她玩弄得七颠八倒。客观地讲起来,可不得不佩服她。好了,好
了,咱们俩现在是同病相怜,将来是同事——”
“什么?你也到三闾大学去?”
于是,辛楣坦白地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讲出来。三闾大学是今年刚着手组织的
大学,高松年是他的先生。本来高松年请他去当政治系主任,他不愿意撇下苏小
姐,忽然记起她说过鸿渐急欲在国立大学里谋个事,便偷偷拍电报介绍鸿渐给高
松年,好教苏小姐跟鸿渐疏远。可是高松年不放松他,函电络绎的请他去,他大
前天从苏小姐处奉到遣散命令,一出来就回电答应了。高松年上次来信,托他请
鸿渐开履历寄去,又说上海有批应聘的同人,将来由他约齐同行,旅费和路程单
都先寄给他。
鸿渐恍然大悟道:“我该好好的谢你,为我找到饭碗。”
辛楣道:“哪里的话!应当同舟共济。”
鸿渐道:“我忘掉问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么意思?”
辛楣笑道:“这是董斜川想出来的,他说,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同师兄
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叫‘同学’,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同情’。”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这人太不坦白!咱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我失恋,你也失恋,当
着我,你不用装假挣面子。难道你就不爱苏小姐?”
“我不爱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么,谁甩了你?你可以告诉我么?”
掩抑着秘密再也压不住了:“唐小姐。”鸿渐垂首低声说。
“唐晓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糊涂到了。”本来辛楣仿佛跟鸿渐同遭
丧事,竭力和他竞赛着阴郁沉肃的表情,不敢让他独得伤心之名。这时候他知道
鸿渐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态度轻松了许多,嗓子已恢复平日的响朗。他留住鸿
渐,打电话叫董斜川来,三人同上馆子吃晚饭。辛楣的失恋,斜川全知道的。饭
后谈起苏小姐和曹元朗订婚的事,辛楣宽宏大度地说:“这样最好。他们志同道
合,都是研究诗的。”鸿渐、斜川一致反对,说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
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
,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辛楣笑道:“这些话跟我说没有用。我只希望他们俩快
乐。”大家都说辛楣心平气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会,取出
烟斗眼睛顽皮地闪光道:“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
少有曹元朗读。彼此都不会没有读者,还不好么?”大家笑说辛楣还不是圣人,
还可以做朋友。
以后鸿渐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来往。三星期后,辛楣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
,大家好认识。鸿渐之外,还有三位。中国文学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
,四十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
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请他脱衣服,他死
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一位顾尔廉是高松年的远
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
两位尤为殷勤。他虽是近五十岁的干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
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三十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一
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
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
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
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
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后回来,已是阳历九月初,该动身了,三闾大学定十
月初开学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饭商定行期。辛楣爱上馆子吃饭,动不动借小事
请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饭桌上跟他商量,仿佛他在外国学政治和外交,
只记着两句,拿破仑对外交官的训令:“请客菜要好,”和斯多威尔候爵(Lord 
Stowell)的办事原则:“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可是这一次鸿渐抗议说,
这是大家的事,不该老让辛楣一个人破钞,结果改为聚餐。吃饭时议定九月二十
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宁波,辛楣说船标五张由他去买,都买大菜间,将来再算
账。李顾两位没说什么。吃完饭,侍者送上账单,顾先生抢着归他一个人付账,
还说他久蓄此心,要请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没有了。大家都说岂有此理,顾先
生眼瞥账单,也就不再坚持,只说:“这小数目,何必分摊?其实让我作东得了
。”辛楣一总付了钱,等柜台上找。顾先生到厕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馆子
门分手的时候,李先生问辛楣是否轮船公司有熟人,买票方便。辛楣道,托中国
旅行社去办就行。李先生道:“我有个朋友在轮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
买?我们已经种种费先生的心,这事兄弟可以效劳。”辛楣道:“那最好没有。
五张大菜间,拜托拜托!”
当天下午,鸿渐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馆,谈起这次同行的三个人,便说:
“我看李梅亭这讨厌家伙,肚子里没有什么货,怎么可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你
应当介绍斜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么?你不信问他自己。只有我们一对失恋的废
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轻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别胡闹,我对教书没有兴趣。‘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
狲王;’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机会?”
鸿渐道:“对呀,我呢,回国以后等于失业,教书也无所谓。辛楣出路很多
,进可以做官,退可以办报,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两者都是‘精神动员’,
无分彼此。论影响的范围,是办报来得广;不过,论影响的程度,是教育来得深
。我这次去也是添一个人生经验。”
斜川笑道:“这些大帽子活该留在你的社论里去哄你的读者的。”
辛楣发急道:“我并非大话欺人,我真的相信。”
鸿渐道:“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辛楣道:“你不懂这道理。教书也可以干政治,你看现在许多中国大政客,
都是教授出身,在欧洲大陆上也一样,譬如捷的第一任总统跟法国现在的总理。
五政治的人先去教书,一可以把握表年心理;二可以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这跟
报纸的制造舆论是一贯的。”
鸿渐道:“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
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
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
、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辛楣冷笑道:“大家听听,方鸿渐方先生的议论多透辟呀!他年龄刚二十八
岁,新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经验,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
,哼!我也看破了你!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么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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