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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
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
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
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
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
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
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
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
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
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
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
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
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
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
“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
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
“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
。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
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
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
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
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
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
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
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
,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
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
,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
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
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
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
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
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小姐,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
已经下午两点钟,一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
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了。
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
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说话。好容易打发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
。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
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
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
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赵
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小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从船上那一
夜以后,对孙小姐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
,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
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对孙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
两个胆子小的人了。”孙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
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
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
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
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
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说:“你们出
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李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
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
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无用,跟
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
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
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
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
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
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
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
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
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
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
从车卒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
小姐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
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
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
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
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
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
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
,叫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
光走。走了半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
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
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
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
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地走,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镇上
,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
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
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
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
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
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
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
,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
,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
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
,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
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
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
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
?”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
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
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
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
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
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
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
,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
‘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
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g”
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
。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
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
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
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
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
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
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
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
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
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
,”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
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爱逮(这
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
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
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
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
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
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
、“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
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