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
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
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
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
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
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
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
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
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
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
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
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
,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
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
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
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
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
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墨水细
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精细
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
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
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
且一手能写好几休字,变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
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
“唉!名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几只抽屉,李梅亭
道:“下面全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我真恨不
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
卡片——”孙小姐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说:“这像是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说:
“这是西药,我备着路上用的。”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
,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紧暖稳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
?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
道:“东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候,把玻璃瓶震碎了
,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说:“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好的,”
手本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
、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
是高松年托你替学校带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
不放松道:“对了!对了!内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
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
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
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学校的功臣,并且是我
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廉也为好奇心失去了
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
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利害的时候,我问你要
三五片福美明达来含。”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
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
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
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
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
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
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抽烟。”辛
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
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说:“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
不再买就是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
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火车一清早到鹰潭,
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
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
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
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
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
。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
们的后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
胸担保说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运到
,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过了好几天才
到么?”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
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
瞧孙小姐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
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
。吓!耗子走动,我棕楼板也报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
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
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
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
:“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
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
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
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
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
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
,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
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
:“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
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
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
孙小姐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
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
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
?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
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
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
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
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
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
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仿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
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
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
:“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
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
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
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
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计下去准备。孙小
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呆着,恐怕不大
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
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
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
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
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
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
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
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
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
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
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
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
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
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说:“你们不吃,有人
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
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
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
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
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
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
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
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
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
“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么?”李梅
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
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
足,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