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
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
,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
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
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
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
:“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
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
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
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
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
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
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
”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
:“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
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
“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
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
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
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
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
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
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
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
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
。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
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他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
,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
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
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
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
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
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
,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
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
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
旁听,“反正没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溜达,
六点钟在吃早点地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
,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
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
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
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
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
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
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
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
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
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
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
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
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
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
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
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
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儿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
,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
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史要
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
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
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
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
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
——”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
——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
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
嘤然作声,鸿渐等 侯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
楣和顾先生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
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
”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
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
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
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
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
,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
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
。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
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
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
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
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
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
:“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
”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
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
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
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
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
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
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
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
。”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
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
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
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
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
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
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小
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
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
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说不出话,
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
”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
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
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
,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
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
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
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
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
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
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
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
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中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
,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
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
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
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
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
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
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
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
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
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
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
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
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
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
抽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