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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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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楣道:“岂有此理!政治系学生为什么不开会欢迎我呀?”
梅亭道:“忙什么?今天的欢迎会,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宁可睡觉的。”
顾尔谦点头叹道:“念中国书的人,毕竟知体,我想旁系的学生决不会这样尊师重道的。”
说完笑迷迷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
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长给我的电报没说
明白。”
辛楣忙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
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
说着,孙小姐来了,说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指导范小姐同室,也把欢迎会这事来恭维李
梅亭,梅亭轻佻笑道:“孙小姐,你改了行罢。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了,当我的助教,今天晚上,
咱们俩同去开会。”五人同在校门口小馆子吃晚饭的时候,李梅亭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
他准备欢迎会上演讲稿,梅亭极口分辨道:“胡说!这要什么准备!”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
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
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来了。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账,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
自己也不会输的,做了校长跟人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今
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
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
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
见礼。李梅亭跟了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汪主任”,己经又
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
似慕的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张先生,薜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
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
全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
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咕哪!他请舍侄”——张先
生,薜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
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
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
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
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
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
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名片,现在可糟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
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
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
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
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
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
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
“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
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
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
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
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
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脱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
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
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咦!怎么没收到?”
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
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
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
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
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
我说,我跟你先生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
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
时候替他说他自己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
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
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二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
政治的,辛楣全搅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
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
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
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
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
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
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Steam-roller)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
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
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
“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
成功——”“好让你专有苏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
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提统。
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磨咕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
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要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
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
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贴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
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
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他
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
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
“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
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
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
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
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
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
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
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
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
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
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
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
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
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
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
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
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
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
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
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
开顽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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