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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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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么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
 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么眼晴望着别处?是
 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
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
 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自己比
 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
 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到聘书的事发生,孙小姐慷慨地说:“我当然把我的
 聘书退还——不过你何妨直接问一问高松年,也许他无心漏掉你一张。你自己不
 好意思,托旁人转问一下也行。”鸿渐不听她的话,她后来知道聘书并非无心遗
 漏,也就不勉强他。鸿渐开玩笑说:“下半年我失了业,咱们结不成婚了。你嫁
 了我要挨饿的。”她说:“我本来也不要你养活。回家见了爸爸,请他替你想个
 办法。”他主张索性不要回家,到重庆找赵辛楣——辛楣进了国防委员会,来信
 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不料她大反对,说辛楣和他不过
 是同样地位的人,求他荐事,太丢脸了;又说三闾大学的事,就是辛楣荐的,“
 替各系打杂,教授都没爬到,连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荐的事好不好?”鸿渐局
 促道:“给你这么一说,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请你说话留点体面,好不好?”孙
 小姐说,无论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亲母亲一次,他也应该见见未来的丈人丈母
 。鸿渐说,就在此地结了婚罢,一来省事,二来旅行方便些。孙小姐沉吟说:“
 这次订婚已经没得到爸爸妈妈的同意,幸亏他们喜欢我,一点儿不为难。结婚总
 不能这样草率了,要让他们作主。你别害怕,爸爸不凶的,他会喜欢你。”鸿渐
 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
 你什么时候把它拣出来。”孙小姐愣愣的眼睛里发问。鸿渐轻轻拧她鼻子道:“
 怎么忘了?就是那封讲起匿名信的信。”孙小姐扭头抖开他的手道:“讨厌!鼻
 子都给你拧红了。那封信?那封信我当时看了,一生气,就把它撕了——唔,我
 倒真应该保存它,现在咱们不怕谣言了,”说完紧握着他的手。
 辛楣在重庆得到鸿渐订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贺。鸿渐把这信给孙小姐
 看,她看到最后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验矣,呵呵。又及,”就问他在船上讲的
 什么话。鸿渐现在新订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层,把辛楣批评的话一一告诉。她听
 得怒形于色,可是不发作,只说:“你们这些男人全不要脸,动不动就说女人看
 中你们,自己不照照镜子,真无耻!也许陆子潇逢人告诉我怎样看中他呢!我也
 算倒霉,辛楣一定还有讲我的坏话,你说出来。”鸿渐忙扯淡完事。她反对托辛
 楣谋事,这可能是理由。鸿渐说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干脆从桂林坐飞机到香
 港,省吃许多苦,托辛楣设法飞机票。孙小姐极赞成。辛楣回信道:他母亲七月
 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庆,那时候他们凑巧可以在香港小叙。孙小姐
 看了信,皱眉道:“我不愿意看见他,他要开玩笑的。你不许他开玩笑。”鸿渐
 笑道:“第一次见面少不了要开玩笑的,以后就没有了。现在你还怕他什么?你
 升了一辈,他该叫你世嫂了。”
 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
 络。他不像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
 天”——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
 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
 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
 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平时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
 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谢了好几次
 。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说:“怎么?走得那么匆促!饯行都来不及。糟糕
 !偏偏这几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没有工夫,孙小姐,劝他迟几天走,大家从从容
 容叙一叙——好,好,遵命,那么就欠礼了。你们回去办喜事,早点来个通知,
 别瞒人哪!两个人新婚快乐,把这儿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高校长
 给省政府请到省城去开会,大考的时候才回校,始终没正式谈起聘书的事。鸿渐
 动身前一天,到校长室秘书处去请发旅行证件,免得路上军警麻烦,顺便见校长
 辞行,高松年还没到办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书处领取证件,一问校长早已走了
 。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
 ,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鸿渐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气愤里又有
 点得意。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
 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
 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
 。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
 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
 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
 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
 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
 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
 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
 路。服侍鸿渐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 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
 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
 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
 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
 ,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法?要开方先
 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
 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
 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
 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
 信封一个交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
 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
 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
 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
 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
 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
 ,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衡阳
 ,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
 个回信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
 冤家?骂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
 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
 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
 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
 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一壁
 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么信上说我
 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
 姐道:“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
 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
 过了他们两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
 上海。身边旅费充足,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
 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
 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
 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么?没有关系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
 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了旅馆,鸿
 渐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
 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口气。
 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
 街上的木屐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发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
 鸿渐发急,劝她勉强振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
 “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
 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
 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  :“我不知道你那么虚荣!那件花绸的旗
 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了,将
 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
 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
 双,我又怕动,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
 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出去吃。辛楣释然道:“方——呃——孙小姐,你真
 好!将来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好太太,换了旁的女人,要把鸿渐看守得牢牢的,决
 不让他行动自由。鸿渐,你暂时舍得下她么?老实说,别背后怨我老赵把你们俩
 分开。”鸿渐恳求地望着孙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孙小姐瞧他的神
 情,强笑道:“你尽管去,我又不生什么大病——赵先生,我真抱歉——”辛楣
 道:“哪里的话!今天我是虚邀,等你身体恢复了,过天好好的请你。那么,我
 带他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后,我把他送回来,原物奉还,决无损失,哈哈!鸿渐
 ,走!不对,你们也许还有个情人分别的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
 渐拉他走,说“别胡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
 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
 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
 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
 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
 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
 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其实你何必
 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干嗽,目
 不斜视,说:“你们为什么不结了婚再旅行?”
     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
 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
 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
 “那么,你太weak ,”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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