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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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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
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
了。想来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
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
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
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
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
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
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
他?”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
是暴风雨前的静寂。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
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
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
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
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
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
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
愈说愈心慌。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
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
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
—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
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
‘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
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
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
“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
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
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
,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
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
?”
“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
?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
。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
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
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
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
。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
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么?”
“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  down  
Miss  Sung呢。”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
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
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
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
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
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
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
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
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
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
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
,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
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太卤莽。辛
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
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是打了个折扣,
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
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
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
还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
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
,什么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么总编辑
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
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
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
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
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
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
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
,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
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
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
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
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
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说,否则,
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
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
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
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
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
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
——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
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
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
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
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
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
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
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
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
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
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
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
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
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
,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
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
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
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
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
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
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
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
,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辶+豚)翁好
,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
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
请教爹爹。”□(辶+豚)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
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
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
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辶+豚)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
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
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
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
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
不再说话,脸长得像个美丽的驴子。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
“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
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
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
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
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
袋来暧胃。李妈忙问:“小姐怎么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
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敢说。当夜
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
要吃什么。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
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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