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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全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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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穿高跟鞋一如吃辣椒,越吃越辣。一如饮烧酒,愈饮愈烈。一如胖子减肥,下的决心越大,增的体重越多!于是两吋、两吋半、三吋、三吋半……最后前掌也加高了,不然无法〃立定〃呀!
其实,隆胸丰臀并不是男人爱,而是女人总在制造!试观,一个足登三吋高跟鞋的女人,哪一个能不胸凸臀突的?
女人全都攻击〃不理性〃、〃不卫生〃的高跟鞋,但没有一双高跟鞋不是穿得烂旧才扔的!女人说:〃我的高跟鞋又不高!才三吋呀!〃

吾宅吾家
一直不曾料及自己会那样早成家!
认识那男子的时候,他每月薪津八百元正。我并不清楚八百元在生活中值得若干?因为那年我才十八,高中刚毕业。二十岁,我圆胖而仍沾稚气的手指套上了他给的戒指,那男子成了我的丈夫,每月将所有赚得的钱都交给我,大约两千出头吧!我很得意,因为房租四百二十元,在一九六五年,一千多元过家是过得很舒坦的!我觉得我是个快乐的小妇人。白天我在家带儿子,晚上去念夜间部,丈夫则开始自己〃打拼〃,创业做老板去了!似乎无限美满的样子。然后,我胡里胡涂地又生了女儿,胡里胡涂地夜间部毕业,丈夫也胡里胡涂地做垮了生意。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玩起搬家的游戏。刚开始,搬家的理由很多,环境欠佳,搬。房东喀噱,搬。交通不便,搬……最后,我们搬家的理由只有唯一的一个——不能痛快地付出房租。房东实在无从与我们结缘,于是,结婚十年,搬家九次。
丈夫是属于不眠不休发疯赚钱型的人。他大约也看腻了我挺着肚子拆铁床,捆铺盖卷,或是抱着孩子理锅碗,装衣箱,竟然动脑筋要买房子了。我想想,过了七八年欠债还债的苦日于,似乎也该轮着我们翻一翻,便也高高兴兴随着丈夫的破三手车四处看起房子来。看房子,其实是看工地,盖好的房子我们哪里看得起,我们的固定储蓄只有五万元!
看中一块好地,房子的蓝图也是漂亮的蓝图。五万元撇清后开始打会,再然后节衣缩食。等我瘦了一圈,实在省不出什么钱时,房屋工程出了问题停工了。当然,我们喘了口气,房款不必急急交出!轻松得几乎忘却了停工的可能危险!
房子终于盖好时,丈夫和我都想不出分期付款是怎样付清的!只记得不止十次的,夜半无人,我俩悄悄穿着睡衣踱步到离租屋不远的工地,坐望那节节升高的秃壳楼房,心中愉悦得象是丈母娘在相女婿!房子,是最普通的那种,名字叫〃公寓〃的。五层,我们居第四楼。以房屋销售术语来说,是边间,三面采光,高级马赛克,双卫,三房两厅……我是爱死了这房子的!虽然扣除两个奇大的阳台屋内只余二十八坪,虽然两大三小住着经常磨肩擦踵,虽然巷道窄得瞧得见对面邻人翘脚坐食瓜子……我仍是爱死了这房子。
房子是最普通的那种,装潢、摆饰也是平平凡凡,纯西式的,没什么〃文化〃,除了脏点、乱些还有个家的味道外,吾宅实在非常神似〃装潢大全〃上的彩色图片,不知当初装潢时是怎样一种莫名心态?当然也想过换个样了,不过拆除是不可能的事,而另换一幢房子,则除非是换一世。在这一世中,我怎么看都看不出我们榨得出买另一幢房子的钱来!于是,也就越来越习惯〃爱死了这房子〃的念头!
我一直以为,〃家〃必须是有瓦的,而且还得有树。几十只大小土盆狼狈地聚集在阳台上,生长些清瘦惹怜的花枝盆栽,总有着说不出的酸气!所以,心中始终打算去买几块瓦,搁在阳台上看着也快乐,而又因很长一段时间念念有词,意图在窄条的阳台上做花坛、挖鱼池。(其实是用水泥和塑胶布围成一个小坑)丈夫实在受不了我的发癫,答应下辈子一定给我一座乡村别墅型的大房子。这话着实让我高兴,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我下辈子要做男人,不嫁给他了!
自从有了自己的房子,新朋旧识全部好奇地想来瞧瞧风景。一看之下,除了赞美〃不错不错很好很好〃之外,必也讥我们夫妇是〃孝子〃。因为我们把光线好、坪数大的主卧室给了两个儿子,贤夫妇则挤在一小间里。其实小间也没什么不好。男主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后,上班直到深夜方归。女主人我日上三竿起床之余,忙家务忙吃食,根本不呆在卧房中,而夜半无人开始写稿的功课,卧房便成了书房。身坐床头,板钉的条桌便是书桌,乏了倒身便睡,信然自得。说到那条桌,见的人俱谓〃叹为观止〃:三米长半米阔,够壮观了!桌右方是心爱的一些盒盒和小箱,以及女性专用的瓶罐及七八把梳子,桌左方及正中则已不分,满满全是印刷品。各类书籍、杂志、报纸、资料,高高围落自成天地,而写稿的〃位置〃则也不过是仅能容纳六百字稿纸的面积而已,实在是桌尽其用!最妙的是条桌之下空间颇大,剪报、剩书、织的毛衣、收藏的小物件,甚至一具电话分机,全部〃扔〃在底下,方便之至!
家庭四楼,吝于外出。有时坐望楼台外的房房舍舍,全是一式的层楼公寓,又见人影在房中或阳台上晃动行走,认为人真是易满足的动物!三数十坪就能使老幼人等安于现状,长年地居住其中,不以为囚!这种〃拘拢〃力量,大约就是一个〃家〃字吧!家的成员,在照片上显示出来的,常是父母微笑坐第一排,儿女挺立于双亲之后,叫做合家欢或全家福,而家的气氛又全因小儿女的存在而有别。吾宅之中时时处处都能发现掉落的报纸,弃置的臭袜,积尘的玩具,杂汗的脏衣。进门处一堆杂乱的大脚鞋,厨房中永远有泡浸未清的油碗,卧床之上也总是枕歪被斜,衣衫乱挤,好一福温暖的家图!以声音来统计,吾家亦是平凡得很,最常闻者是主妇高音唱;〃为什么不写功课?把自己房间收一收。洗澡洗澡。吃饭吃饭。〃再次,是男女童音各说:〃妈你看他……〃家,大约也就是需要这些脏乱、这些噪音才组合得象一个家吧!
结婚十八年了,始终不以为自己〃老〃得已结婚十八年!和那男子一起时,我们还是爱挽着手,爱揽着肩,望向他的眼去,我仍能自那因生活而疲惫的眼中,感觉到深深浓浓的情意!我曾经发昏,希望拥有一座纯农家式的红瓦土墙房列,木门,门上无漆而有带锈的叩门环,陶烧的窗砖,没有硬冷的玻璃。后院种上芭拉、芒果、大木瓜,前院则樟、榉、槭和木棉,凤凰木齐齐垂荫。当然,也得有条濯足的溪沟,也得有方晒谷场,晒什么则不必去管他!我要这样的家屋,一家人加上十七八只猫们共同度日,欢乐年年!当然这是发昏之思。目前,甚至今生都无法达成这个境界!但念及那男子和男子眼中深深浓浓的情意,我想,水泥方箱式的吾家也就足够了!

写给您,亲爱的
此刻,我正坐在饭桌边,调一杯多奶的咖啡,边啜咖啡边给您写信,亲爱的妈妈。
难得一个假日,豪蜷在客厅地毯上竟然睡着了,我给他加了一床小毛毯。迈在她那满墙贴挂着美国、日本歌影星海报的小房间中忙她自己的事。震则伏在灯下振笔疾书,我答应他如很快写完那课生词,就给他一个旋风杯冰淇淋吃。而您最关心的亚,妈妈,他也好梦正酽。一个多月来生病、住院、开刀,将他折磨得又瘦又萎,您一定好心疼好心疼吧!
今天是我和亚的结婚十八周年纪念。这些年来我们的恩爱一直羡煞了友朋,这些年来我们却也一直不断地在争争吵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认为逝去的人活在天国中,他们的灵能知解人间的一切,所以我始终觉得在天国的您能清晰地看见我与亚的爱情,自然,也看见我问的不谐之处!妈妈,有时我甚至惶恐、骇伯,担心您瞧见我这并不理想的媳妇,心中会深感失望!常常,在我与亚发生冲突之后,我除了向他道歉外,还会窃窃地对您陪不是,请求您原谅我的急躁,请求您包容我的懒散,请求您宽恕我总也改不了的贪玩……
前些天,亚突然对我提及农历二月十四日是您的忌日。他说他也是突然记起来的。我们从来不知晓哪一天是您的忌日,少小离家的他也无从打探这些古远的事情。虽然如此,他仍然常常向我们追述一些有关您的往事。其实他对您的印象,也不过是那么可怜的一丝丝。他记得您总在厨房里忙着,记得您脸上有雀斑,记得您抽一点儿烟,喝一点儿酒,年节时爱嗑一嗑瓜子,就是这样而已。您别生他的气,您过去时他才六岁哪!亚说过许多许多次,对孩子说,对我说,说您是在抗战的时候躲日本飞机流产而逝的。血崩。前一刻还好端端地,阵痛开始,一股股血水涌出,您就眼睁睁清明明地了解了自己的生命已步向完结。妈妈,那时,年纪不过三十岁的您,一定因舍不下几个年稚的孩子而满心惶惧吧!我怎么样也没法去想象,那时,没有医药救助,没有希望支持,没有信心扶援的您,是在如何凄惨痛心的悲切下撒手人衰!而活存在四十多年前的中国母亲如您,就是那么艰难,那么劳苦,那么挣扎了又挣扎地挽留,抓紧了自己的孩子,不让死亡的黑夜沾染上孩子的身体,却又无能为力!亲爱的妈妈,作为您们那一代的母亲才真的称得上伟大!您们可是全心全意地在喂养,在祈求,在自己肉身的生命与灵魂的生命内挖挖掘掘,目的也无非就是要将自己的孩子拉拔长大,成人成材!
没有见过您的面,连照片也无缘见到一张,但是总觉得您离我好近,近得足够看清我做的错事。妈妈,我离〃好媳妇〃的距离太远,您是不是能接受我的做法,让我和亚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处理生活,处理情感,处理一切大小事物?不知为什么,我有时甚至执著得可以不顾亚的感受,却十分顾忌您的看法。您,您肯象亚爱我一般的对我包容,接纳么?
乡关遥遥,归不得,但知道爸爸年已七十有四,而依然能大口啖饭饮酒,弟弟健康平顺,您的孙儿女也俱安福。您,就在天国静静歇息吧!我会尽己心力照顾亚,照顾孩子。
寂静更深,要向您道晚安了,请您稳稳地睡,请您时时、遥遥地看望着我们,我们也会时时、遥遥地想念着您。晚安,亲爱的,亲爱的妈妈。

杂记三题
红头巾
她轻轻落坐我身旁时,我只望见她扎了一条红头巾。天太冷,有许多女子都戴顶小帽或扎了美丽的头巾。我没有多留意她,忽然,在司机频频胡踩煞车的同时,她随车摇摆的头巾下传来奇怪的细微声音,是歌声呢!
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
声音太古怪了!使我忍不住用余光去扫了她一眼,唉!是一张干枯涩皱的脸哩!少说这个〃她〃也有六十岁了!她竖满纵纹的薄唇一下下启动着,竟然能记忆清楚地唱着歌词,还唱得满高兴的!她,该不会是精神有毛病吧?
唱了一阵,她忽然掉转头来用干嘎的喉嗓对我说;〃高凌风实在不错,你喜不喜欢他?〃
问话来得突兀,问题也太玄奇,我慌忙点点头,虽然自己还不及思索高凌风是不是实在不错?
她仿佛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继续小声地唱一支也是高凌风唱的歌,我一句词也不会的。
她唱得多么高兴啊!那么一把年纪了!戴一方红头巾,在公车上唱流行歌,不管她是不是〃有毛病〃,我羡慕她的忘我与快乐!
有一天
文字真是好东西,〃有一天〃只有三个字,但任谁都能明白这三个字下面将有一大些好看的故事!
话说有一天,我们几个朋友一道去疯淡水。走到码头边,阿蓉说:〃我们去坐渡船。〃
这话直把我乐坏!
买了票,呆了又呆,渡船来了。唉!不是撑篙摆渡的船家哪,好遗憾!大大的马达船,虽然突突噜噜一路唠叨着,但幸好天飞着绵雨,还带着一丝诗情。这岸远了,那岸近了,观音山睡在水气烟云里,灰蒙蒙什么都不见。抵了彼岸,大伙全说:〃不要下去,等回航吧!那边不好玩。〃
我要下船,我要去那边走走!
〃真的既不好看,也不好玩,全是没经规划的乱七八糟的房子。〃
那边是八里,我从来不曾踏过的土,我多么想去,只是走走,即使不好看,不好玩!
可是这个社会的准则的少数服从多数,于是我便不能去,随着船又突突噜噜的唠叨回原岸,可是我知道,〃有一天〃这三个字下面应该是一些好看的故事,所以我明白,有一天,我会去踏那方土,那方我不曾去过的八里的土!
不好笑
在台北的街头遇到一位旧友,拉着我立在红砖道上喜喜地叙旧。三角、五叶的槭树,红的黄的落叶飘飘地旋下,多么美的重逢啊!可是旧友的话不好听!
她说:〃我记得你爸妈都身体好,模样显得好年轻!他们是不是仍然满头黑发?〃
唉!我都有好些白发了吧!他们二老怎得仍象多年以前一般?
她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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