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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底下,暴民放火焚烧了茅屋。他听到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哭喊,哥哥的哀号,但是暴民不准任何人逃出来。他的全家就在熊熊大火中被活活烧死。
萨利姆没命地跑到火车站,跳上他第一眼看到的列车。火车将他带到了德里,没吃没穿,也没有一张亲人的面孔。萨利姆在站台上躺了两天,又冷又饿,因为高烧与悲痛而满嘴胡话。直到一个巡警发现了他,将他送入少年之家。
萨利姆说他夜里老做恶梦。他不断听到暴民的喧嚣声。他妈妈凄厉的叫声也一直在他耳朵里回荡。他一想到哥哥在火焰中挣扎的惨景就会发抖。他说他开始仇恨并惧怕所有的印度教徒,然后他问起我的名字。
“穆罕默德。”我告诉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萨利姆和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俩有许多共同点:我们都是孤儿,完全没有被“领回去”的希望。我们都热爱玩弹珠,都特喜欢看电影。当我们被转回到宿舍时,我利用我的影响力,将他的床铺安排在了我旁边。
一天夜里,萨利姆被传唤去古普塔的房间。古普塔是个鳏夫,单身住在大院里。萨利姆很是担忧。“他叫我去干吗?”他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回答,“我从来没去过他的房间。不过咱们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萨利姆走向古普塔的房间时,我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萨利姆敲门,古普塔正坐在屋子里,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宽松裤。“进……进来,萨利姆。”他含糊不清地说,手里端着满满一杯金色的液体。他将杯子里的液体大口吞下去,然后抹了抹嘴。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两粒大纽扣。我从门廊上两片幔帘间的细缝中偷偷望进去,只见古普塔抚摸着萨利姆的脸,手指在他瘦削的鼻子与薄薄的嘴唇上移动。突然,他命令道,“把裤子脱掉。”
萨利姆被这个要求搞糊涂了。
“快照我说的做,小杂种。要不然我大耳刮子抽死你。”古普塔吼道。
萨利姆照办了。他犹犹豫豫地褪下运动短裤。我不由得移开我的眼睛。
古普塔从后面靠近萨利姆,脖子上的金链子叮当作响。“很好。”他嘟哝着,解开裤带往下褪裤子。我可以看见他多毛的后背。萨利姆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有片迷雾霎时从我脑子里消散,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那个夜晚发生在约翰神父房间里的事,以及第二天紧接着发生的事。
我猛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叫声子弹般尖厉,穿透了夜晚的宁静。它惊醒了宿舍里沉睡的男孩们,惊醒了厨房里打鼾的厨师,惊醒了卧室里的院长。它甚至惊醒了流浪狗,引来一片狂吠。
古普塔被搞蒙了。他急忙拉上裤子,企图把萨利姆嘘走,但厨师、监管员和保安已经冲着古普塔的房间赶来了。那天晚上他们发现了古普塔肮脏的秘密(尽管他们对此未作任何处理)。但同时,古普塔也发现了是我躲在门帘后面。从那以后,我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敌。萨利姆吓得不轻,好在没有受到伤害。他早已放弃了对印度教徒的敌意,但关于的恐惧却从此深深地嵌刻在他的记忆中,始终伴随着他日后的生活。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日,更惬意的是今天我们不用被关在少年之家了。有个国际非政府组织出钱让我们作一日游。我们乘坐旅游大巴在德里到处游览,在动物园里野餐,看动物。我们第一次看见了河马、袋鼠、长颈鹿和巨大的树懒。我们还看见了鹈鹕、火烈鸟和鸭嘴兽。然后,我们游览了库特布高塔①——印度最高的塔。我们一路欢笑与推挤着爬上楼梯,从塔顶第一层平台往外看。地面上的男男女女小得像蚂蚁。“噢……噢……噢……”我们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扺达地面之前逐渐消失。最后,我们到印度门观看一场盛大的嘉年华会。我们每人领到十个卢比,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坐巨型摩天轮,但萨利姆拽着我的袖子,拉我到另一个摊位,摊位上面写着:“算命大师拉曼羡卡·夏斯特里,闻名世界的手相大师。看一次只需十卢比。”一位老者坐在摊位里,下身穿着托蒂,上身穿库尔塔,蓄着白色的八字胡,前额上点个朱红色的提拉克,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脑袋后面垂下一条黑色的辫子。
“我想看看我的手相,”萨利姆说,“只要十个卢比。”
“别傻了,”我对他说,“这都是些骗人的把戏。他们无法知晓你的未来。再说了,不管怎样,我们的未来没多少值得预知的。”
“我还是想看看我的手相。”萨利姆固执己见。
“好吧。”我投降了,“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把我的十卢比打水漂儿。”
萨利姆交了钱,急不可待地伸出左手。手相大师摇摇头。“不对,不是左手。女孩看左手,男孩要看右手。”
萨利姆立刻伸出他的右手掌。手相师拿着放大镜,一边看一边分析手掌上那些细微的线条,就好像那是张藏宝图一样。终于,他放下放大镜,发出一声赞叹:“你的手相非同一般,我的孩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命运线。我看到你的未来非常辉煌。”
“真的?”萨利姆喜形于色,“我会成为什么人?”
夏斯特里先生显然没料到会有此问。他闭目凝思了十秒钟,然后睁开眼说:“你有一张完美的脸;你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明星。”
“就像阿玛安·阿里?”萨利姆尖叫起来。
“比他还出名,”专家断言,接着转向我,“你也想看看手相吗?只要十卢比。”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着要走开,但萨利姆拦住我。
“别走,穆罕默德,你一定要让他看看你的手相,就算为了我,求你了。”
我无奈地看了萨利姆一眼,交出我的十卢比和我的右手。
大师扶扶厚重的眼镜,观测我的手掌,对我皱了皱眉。他默不作声地把我的手掌研读了五分多钟,然后记了点儿笔记,还列了式。
“有什么问题吗?”萨利姆惊恐地问。
手相师皱着眉摇了摇头。“头脑线强,心脏线弱。最要命的是生命线很短;行星看上去不对头,排列也不吉利。木星丘挺好,但土星丘却与之相抵。不过,我可以针对那些障碍和缺陷帮你化解化解。当然这得花一笔钱。”
“多少钱?”
“差不多二百卢比。你干吗不问问你爸爸去?他就是那辆大轿车的主人吧?”
我失声大笑。“哈!大师,在你编造有关我未来的故事之前,应该先弄清楚我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不是富家子弟;我们是土库曼门德里少年之家的孤儿,那辆大巴压根儿就不属于我们。即便这样,你也已经骗走了我们二十卢比。”我推着萨利姆,“走,走,走。咱们在这儿浪费太多时间了。”
我们正要走开,手相师叫住我。“慢着!我给你样东西。”
我回到摊位前。大师给了我一枚旧的一卢比钢镚。
“这是什么,大师?”
“这是幸运币。留着它,会对你有用的。”
我将它握进我的拳头里。
萨利姆想吃份冰淇淋,但我们只有一个卢比,买不起任何东西。我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孩子享受各种游乐设施,百无聊赖地轻轻抛出了钢镚。它从我的手指间滑落,滚到一条长椅下面。我弯腰去捡,钢镚显示的是正面,而在它旁边,躺着一张不知被谁掉落的十卢比纸币。真神了。萨利姆和我吃到了冰淇淋。我将钢镚小心地放入口袋;它确实是我的幸运护身符。
萨利姆为我的未来不如他光明而难过,但同时也为自己即将成为一个电影明星而兴奋不已。我们面前立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是部新电影的海报。火红的背景上,英雄举着一把枪,胸膛流着血,头上束着一条黑头巾;恶棍狞笑着;女主角挺着丰满的胸脯。萨利姆凝视海报,呆若木鸡。
“你看什么呢,萨利姆?”我问他。
“我想看看那黑头巾适不适合我。”他回答。
第五章 对残疾人的想法(2)
我们坐在教室里,但胖老师乔希先生只顾自己打嗝捏鼻子,什么也不教给我们。他正在偷偷看一本小说,将小说小心地夹在手中的课本里。我们用叠纸飞机、在木头桌子上刻图案和打瞌睡来消磨时间。突然,被派在过道上望风的穆纳跑了进来。“老师,老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院长大人来了。”
乔希先生放出个大饱嗝,迅速收起他的小说,又打了个响指,最后站起来。“好吧,孩子们,我们在讨论什么来着?对了,你们每个人都得告诉我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下一个轮到谁了?”
萨利姆举起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告奋勇。
“好,萨利姆,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会成为一个著名的演员,老师。一个算命的告诉我的。”他得意洋洋地说。
他的回答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对于“大人物”赛吉的来历有两种说法。有人说他是一个非常富有的钻石商人,没有亲生骨肉,所以时不时地到少年之家来领养孩子,将他们带到自己在孟买的宫殿般的家中。另外一些人说他其实在孟买办了所学校,专门培养那些有前途的孩子。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有件事确定无疑:只要你被选中,你这一生就算搞定了。
萨利姆并不在乎赛吉是钻石商还是办学校的;他关心的主要是这位大人物来自孟买——电影业的中心。他深信赛吉会从少年之家选中他,将他带到星光璀璨的宝莱坞。这是他的命运。手相师的预言就要变成现实了。
我们全体列队等待赛吉的检阅。萨利姆特地洗了澡。事实上他一共洗了三次,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身上的每一丝污垢。他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他是少年之家里最打眼的男孩。不过他这不顾一切的劲儿还真让我担心。要是没被选中,他该多受打击啊。
赛吉终于在两个男人的陪伴下到来了。他看上去不像个钻石商,倒更像个黑帮分子。但那时我们都从未见过钻石商长什么样。也许他们看上去就是像流氓。赛吉皮肤黑黑的,蓄一把浓密的黑胡子,像是丛林里的土匪。他穿着白色的立领改良式西装,一根又粗又长的金链从脖子上垂下来,直抵第二颗纽扣。他的手指上戴满了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有红的、绿的,还有蓝的。他的两个狗腿子就长着一副狗腿子样。我后来知道他们叫穆斯塔法和潘鲁斯。古普塔也和他们在一起,在头里带路。他的两条金链与赛吉的金链子相比可就小巫见大巫了。
“赛吉,你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你上回走后又新来了不少男孩呢。我敢打包票你能挑出不少满意的。”古普塔对他说。
检阅开始了。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最动人的笑容。赛吉走到男孩们面前,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他没问任何问题,只是盯着我们的脸看。他走完了一圈,没瞧我第二眼。接着他又在队列前走了一趟,在萨利姆跟前停了下来。
“叫什么名字?”他操着浓重的南印度口音问。
“萨……萨利姆·伊利亚西。”萨利姆激动得舌头直打转。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问古普塔。
“大约十一个月前,从比哈尔邦的恰布拉来。”
“有多大了?”
“八岁。”
“他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赛吉。他家人在一次民间的宗教骚乱中全死了。”
“真惨,”赛吉说,“好在他正是我需要的那种男孩。你能帮忙办手续吗?”
“只要你一句话,赛吉。不管你要哪一个我都能立即帮你办好。至于这个孩子,我们可以说穆斯塔法是他的叔叔。福利委员会那边不成问题。实际上他们也希望尽可能多地处理掉这些孩子。”
“很好,这次我们就定这一个孩子吧。”
古普塔看看萨利姆,又看看站在萨利姆旁边的我,“这个男孩怎样?”他指着我说。
赛吉打量我一番,然后摇摇头。“他太老了。”
“不会吧,赛吉,他只有十岁,名叫托马斯,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
“会不会说英文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他。我要另外那个。”
“他们是铁哥们儿。如果你要带走萨利姆,就必须也带上托马斯。”
赛吉火了。“我告诉过你,古普塔,我不需要什么托马斯乌马斯。我只要一个男孩,那就是萨利姆。”
“我很抱歉,赛吉,但我不能让步。如果你带走萨利姆,必须也带上托马斯。这是个一揽子买卖。”
“一揽子买卖?”
“没错。买一送一。托马斯这份我不收你的钱。”古普塔咧嘴而笑,露出一口被蒌叶槟榔上了色的牙齿。
赛吉和他的心腹走到一边私下商量了一会儿。
“好吧,”他对古普塔说,“给他们俩准备文件。我周一来领他们。”
萨利姆激动得和我抱作一团,他高兴坏了。那个夜晚,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做着关于孟买的美梦:在滨海大道与阿米特巴一同观看金色的落日,在焦伯蒂海滩同沙鲁克共赏玫瑰色的晨曦。那晚我也久久未能入睡,在床上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