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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与坏不过一线之差。
一天晚上,我看见桑塔拉姆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嘴里喷着威士忌的气味,走路东倒西歪,得有人搀扶着才上得了楼。这样的情况在第二天、第三天重复发生。很快,分租公寓里谁都知道桑塔拉姆先生是个酒鬼。
酒鬼在印地语电影中是被取笑的丑角。只要一想到柯施托·慕克吉提溜个酒瓶的形象,人们就忍不住捧腹大笑。但在真实的生活中,酒鬼一点儿也不可乐,反而令人恐惧。每次桑塔拉姆不省人事地回到家里,我们不用传声筒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用最高的音量大吼大叫,吓得萨利姆和我在我们的房间里缩作一团,就好像我们也是他责骂的对象。最后他的咒骂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我们实际上总得等他鼾声响起后才敢睡觉。我们开始害怕从桑塔拉姆下班回家到他在床上睡死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恐惧之域。
我们以为这只是个过渡,桑塔拉姆总有一天会恢复原状的。但事实上情况越来越糟。桑塔拉姆酒喝得越来越凶,并且开始乱扔东西。一开头他只是狠狠地将塑料杯和书本摔到墙上;后来,他动手砸锅碗瓢盆。这让住在他隔壁的我们日子很难过。但我们很清楚,找罗摩克里希纳先生抱怨一通毫无用处。两个十三岁和十一岁的普通租户说的话实在没什么分量。所以每当隔壁有什么东西摔在墙上,我们只能把头深深缩进被窝里。一听到碗盘或者瓷器被砸碎的声音,我们就吓得直哆嗦。
甚至连这样的情形也未能持续多久。很快,桑塔拉姆先生开始往别人身上扔东西。遭殃的自然是他的妻子女儿。他将郁积的愤怒最大程度地倾泻在他妻子身上。“你这个贱人!就是你搞得我走下坡路。我无法在黑洞里写研究报告,还不得不向那些该死的家庭妇女们一件又一件地展示衬衣和纱丽。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他大声抱怨着,将一个胡椒粉摇瓶、一只玻璃杯、一个盘子扔向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儿的猫。
一天晚上,他完全疯了,将一杯滚烫的茶泼向他的妻子。谷迪雅抢前一步保护母亲,结果滚开的液体泼在了她身上,烫伤了她的脸。她在极度痛苦中尖叫。桑塔拉姆先生醉得太厉害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冲出门帮桑塔拉姆太太叫了辆出租车,带她女儿去医院。两天后,桑塔拉姆太太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随她去医院看看谷迪雅。“她很寂寞,也许你能跟她聊聊天。”
于是我陪同桑塔拉姆太太,破天荒地第一次去了医院。
第四章 弟弟的承诺(2)
走进一家医院时,首先袭击你感官的就是气味。那种刺鼻的消毒剂气味弥漫在脏兮兮的病房的所有角落,让我恶心到想吐;第二呢,就是在那里你看不到一个幸福的人。病人们躺在绿色的床上呻吟悲啼。就连医生和护士看上去也都阴沉沉的。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所有人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没有谁会真正因为你而烦恼不安。我原本想象有不少医生护士团团围着谷迪雅,却发现她独自一人躺在烧伤科的病床上;没有一个护士看护她。她的脸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
“谷迪雅,看看谁来看你了。”桑塔拉姆太太说着,看我时满脸堆笑。
接近女孩让我感到羞怯。她显然比我大不少。我只是一个偷窥者,偷听到她生活里的零星片断;我几乎不了解她。我看不见她的嘴唇,不过从她的眼睛中,我可以看出她在对我微笑。这微笑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跟她呆了有三个小时,漫无目的地说这说那。谷迪雅问我,“你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
“这个故事太长了,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
她告诉我她自己的一些事。我得知她很快就要读完中学,开始上大学。她的志向是成为一个医生。她问起我的情况。我没有告诉她有关蒂莫西神父的任何事,以及后来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但我讲了我在分租公寓的经历。我告诉她自己作为一个铸造厂工人的生活。她全神贯注地倾听,让我感到自己很重要,很有用。
一位医生进来,告诉桑塔拉姆太太说她的女儿很幸运,只是轻度烫伤,不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她在一个星期内就能出院。
与谷迪雅一起消磨的三个小时,让我对她爸爸有了更多的了解。桑塔拉姆太太对我说:“我丈夫是个著名的天文学家。真的,他从前是个科学家。他曾经在阿亚伯哈塔太空研究所工作,用巨大的望远镜观察星星。我们以前住的是独立的带平台的房子,就在研究所大院里。三年前,他发现了一颗新的星星。这是个非常重大的科学发现,但一个同为天文学家的同事却窃取了这一成果。这件事完全击垮了我丈夫。他开始酗酒,跟他的同事们吵架。一天,他不知怎么与研究所主管发生冲突,在气头上差点儿把那人给打死。他当即被踢出了研究所。我还不得不上门恳求主管,不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离开研究所后,我丈夫在一间挺好的学校找了份物理老师的工作,但他无法管住自己的酒瘾和火暴脾气,为了学生们很小的失误而痛打他们,六个月后他就被开除了。从那以后,他只能打点儿零工,在机关食堂里当管理员,在工厂当会计,现在在一家服装店当销售助理。我们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所以才不得不住到分租公寓来。”
“桑塔拉姆先生就不能把酒戒了吗?”我问她。
“我丈夫对我发过誓,说他再也不沾酒了。我一开始也相信最糟糕的日子即将过去。但他从来无法遵守自己的诺言。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
“帮我个忙,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谷迪雅说,“在我回家前帮我照料冥王星。”
“一定。”我许诺。
突然间她伸出手臂,将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你就像我的弟弟一样,你说是吧,妈妈?”她说。桑塔拉姆太太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关系。我曾想象过自己是某人的儿子,但从未想象过自己是某人的兄弟。所以我只是握着谷迪雅的手,默默体会着我们之间无言的联系。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身穿白色纱丽怀抱婴儿的女人。风在她身后咆哮,长发飞扬,遮住了她的脸。她将孩子放进一个衣筐就离开了,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同样高挑而优雅,但她的脸整个包裹在绷带里。她从衣筐里抱出婴儿,不住地亲吻他。“我的小弟弟。”她说;“姐——姐——”婴儿发出咯咯的声音,回应她。喵!一声压抑的猫叫突然刺破了黑夜。我醒过来,极力辨别我听到的声音是来自梦境还是隔壁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在巴弗先生丢弃《马哈拉施特拉邦时报》的垃圾筒里,发现了冥王星软绵绵的、受过严重摧残的尸体。小猫的脖子断了,毛茸茸的身体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桑塔拉姆跟他妻子说,冥王星逃走了。我知道事实真相,但说出来毫无意义。我宁愿相信冥王星确实是逃走了,逃到了另一个好一点儿的世界。
“我非常喜欢谷迪雅,”我对萨利姆说,“我必须确保桑塔拉姆不再对她做同样的事。”
“可是你能做什么呢?这可是人家的事。”
“这也是我们的事。再怎么说,我们是邻居。”
“还记得有一次你对我说过什么吗?别多管别人的闲事,或者把别人的麻烦变成自己的麻烦,因为那压根儿就不是个好办法。听到了吗,穆罕默德?”
我不予回答。
谷迪雅回家了,但我没能见到她,因为桑塔拉姆先生不许任何男孩进他的屋子。桑塔拉姆太太对我说,她丈夫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要改邪归正了。尽管在内心深处,她知道桑塔拉姆已无可救药,但连她也不会想到,她的丈夫能沦落到多深的深渊。
谷迪雅从医院回到家还不足一个星期,桑塔拉姆便故态复萌。这次他试图抚摸她,却不是像一个父亲那样。一开始,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我只听到他说谷迪雅是他的月亮,然后桑塔拉姆太太开始哭泣,谷迪雅尖声叫喊:“爸爸,别碰我!爸爸,请你别碰我!”
谷迪雅悲伤的哭声让我突然明白隔壁发生了什么事。我真想立刻冲进桑塔拉姆的房间,赤手空拳地杀死他。但在我鼓足勇气前,桑塔拉姆响亮的呼噜声已然响起。他睡死过去了;谷迪雅还在抽泣。不用传声筒我也能听到她的呜咽。
她的哭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震撼了我。我不知道,倾听着姐姐的悲伤时,作为弟弟的我该作何反应,因为我完全没有过当弟弟的经验。但我知道一定得找到办法安慰她。只可惜,隔着一堵墙是很难去安慰别人的,无论这墙有多薄。我急得四下打量,发现正好在墙根处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孔道,水管子从那里通入隔壁的公寓。那个孔足够插进一条胳膊。我马上跳下床,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我的手穿过孔道,“姐姐,别哭了。瞧这儿,握住我的手。”说着说着我也哭了。有只手急切地抓牢了我的手。我感受到有手指触抚我的胳膊,我的肘弯,我的手腕,如同一个盲人在感知某人的面容。然后那些手指与我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传递——勇气、活力与爱的传递。怎么形容都行;事实上,在那一刻我和她融为一体:我能感知她的痛,就如同那是我自己的痛。
萨利姆坐在床上,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你疯了吧,穆罕默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提醒我,“你伸手过去的洞就是老鼠和蟑螂进到我们房间的那个洞。”
但我对萨利姆和其他一切都不以为意。我也不知道我握着谷迪雅的手有多长时间。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地上。我的胳膊依然插在墙洞里;一大群蟑螂在我的衬衣口袋里安睡。
第二天夜里,桑塔拉姆再一次醉醺醺、神志不清地回到家里,又一次试图骚扰谷迪雅。
“你比所有的恒星与行星更美丽。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谷迪雅,我的小宝贝!昨天你逃开了,今天我可不会让你得逞了。”他说。
“你不能这样!”桑塔拉姆太太哭喊道,但她丈夫就跟没听见似的。
“别担心,谷迪雅,我对你的爱没什么不对头的。就连沙贾汗,我们伟大的皇帝,还与他亲生的女儿嘉罕·阿拉坠入情网呢。谁能拒绝给予一个男人从他自己栽种的树上采摘果实的特权呢?”
“你这个恶魔。”桑塔拉姆太太喊叫道,传来瓶子破碎的声音。似乎桑塔拉姆用什么东西击中了他妻子。
“不!”我听到谷迪雅的尖叫。
仿佛一把焊枪穿透了我的脑子;熔化的铁水浇在我的心脏上。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迅速跑到罗摩克里希纳先生的房间,告诉他桑塔拉姆先生正在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做可怕的事。但罗摩克里希纳的反应就好像在听我谈论天气。
“听着,”他对我说,“凡是发生在四堵墙之内的事,那都是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无权干涉。你只是个年纪尚轻的孤儿,还没有见识过多少世面。但我知道,打老婆、虐待、**,还有**这类事,在整个孟买的分租公寓区天天上演。从没有任何人出来做点儿什么。咱们印度人具备这种出奇的能力:眼见周遭的痛苦与不幸,却不受影响。所以,只要做一个合乎体统的孟买人,闭上你的眼睛,堵上你的耳朵,管住你的嘴巴,你就会过得像我一样幸福。快回去吧,我该睡觉了。”
我赶紧飞奔回我的房间,隔壁传来桑塔拉姆的呼噜声,而谷迪雅不住地尖声嚷嚷,说自己很脏。
“别碰我!谁也别碰我!不管谁靠近我,都会被传染。”
我想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我也失去了理智。
“传染我吧。”我大喊。我的手穿过墙上的洞,谷迪雅一把捉住我的手。
“我活不了多久了,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她呜咽着说,“我宁愿自杀也不要屈从于我父亲。”
她的痛苦在空气中漂浮,穿过洞口弥漫开来,将我紧紧环绕。
我也哭了起来。“我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我坚定地对她说,“这是一个弟弟的承诺。”
萨利姆狠狠瞪我一眼,就好像许下这个诺言是犯了什么大罪一样。但我已将是非对错置之度外了。我感受着谷迪雅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她手上的肌肉,觉得我们俩都是被猎捕的野兽,也是犯罪的同谋。我的罪行在于,我,一个孤儿,竟然敢把别人的麻烦事自个儿扛下来。但谷迪雅的罪行又是什么呢?仅仅是她生为女孩,而桑塔拉姆是她的父亲。
第二天晚上,我便实践了我的诺言。
桑塔拉姆下班回来,爬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往二楼去。他脚步缓慢,踉跄而行,连衣服都散发着浓烈的威士忌气味。当他正要经过那段罗摩克里希纳先生还没来得及修理的扶栏时,我从后面向他冲了过去,猛力撞了一下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