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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锦绣戏文,情情爱爱,悲悲壮壮只有宋先生一个人能听懂。
有几次,戏班子到离北镇较远的村屯里演出,山里红没能在人群中发现宋先生,她唱起来显得没精打采的,在不经意间,她还唱错了两句戏文,戏迷们没有发现,牤子却觉察到了。牤子说:你这是怎么了,戏迷要是发现了,会倒台的。倒台就是喝倒彩,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钻的戏迷,会起哄着把戏子哄下台。角儿就砸了。
直到宋先生出现,山里红才又一次振作起来。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差五地来到后台,来教牤子和山里红新创作的“小帽”。每每这时,山里红总是会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有说有笑的。这一点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
牤子有一天对山里红说:小红,你这样可不大正常,别忘了小香是怎么倒的台。
提起十里香,牤子的眼圈红了,现在十里香只能唱一些窜场戏了,自从不是角儿之后,人似乎也换了一个人,整日没精打采的,没事时就帮助别人洗洗衣服,烧烧饭。
说到十里香,山里红的心里也灵醒了一下,她冲牤子说:忙子哥,这我懂。
牤子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自从十里香倒了台,牤子经常叹气。山里红能够理解,十里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戏。不论怎么说,山里红几日不见宋先生,心里仍没着没落的。
如果事情这么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是山里红倒台子了。
确切地说,山里红的嗓子倒了。
在山里红嗓子倒之前,发了一次烧。按老拐的意思,山里红发烧戏班子就歇息几日,等山里红的病好了再说。
没料到的是,北镇盐商贾六指,娶第三房姨太太,点着名地要山里红出台庆贺。贾六指是北镇一带数一数二的富户,老拐得罪不起就来征求山里红的意见,那时,山里红的烧已有些退了,便说:叔,我去吧。
戏班子便搭台演出了。
演出一直从傍黑儿演到夜深。那一天,刚开始时山里红的情绪很好,她又如约而至地看到了宋先生。宋先生一如往常地关注着台上的山里红。
夜深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就不安分了,嚷嚷着让山里红和牤子唱《十八摸》,不答应就不让散场,山里红没办法,便硬着头皮唱《十八摸》,唱《十八摸》时宋先生就退场了,山里红看到宋先生退场了。那一刻,她的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就在这时,她的嗓子倒了,噼噼啪啪的,已唱不出一句了。台下“轰”的一声就乱了。山里红的角儿就倒了。
那一年,山里红刚满十八岁。
十八岁的山里红痛不欲生。她又是以前的春芍了。
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刚成了两年的角儿,一夜之间便啥都没啥了。也就是说,从此,春芍就要告别梦想中的戏台了。
春芍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哭。
老拐此时显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像一匹磨道上的驴一样在春芍面前转来转去。这种苦楚,老拐一清二楚,他就是当年倒了嗓子,才改拉二胡的。对于他们这些吃张口饭的戏子来说,倒了嗓子就等于失去了左手右臂。他任凭春芍汹汹涌涌悲悲切切地哭着。最后老拐蹲下了,蹲下的老拐一边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头一边说:我老拐白活了半辈子,我老拐不是人呐。
老拐此时千遍万遍地后悔当初不该答应贾六指去唱戏。
此时的老拐的样比春芍还要痛苦,他知道春芍的嗓子倒了,戏班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角接替春芍,那样的话,戏班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戏班子所有的人都围在老拐和春芍身旁,他们低垂着脑袋,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这时没有人说话,他们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只能任由春芍和老拐两人低一声高一声地哭。哭了一气,又哭了一气。不知什么时候,宋先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宋先生一出现,春芍烦乱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哽咽着,眼泪巴巴地望着宋先生。
宋先生就说:嗓子倒了也好。
众人惊愕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只冲春芍一个人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早不唱比晚不唱好。
春芍不哭了,她平平静静地望着宋先生。春芍也说不清为什么宋先生一出现,她就没有那么多悲伤了。此时,她的心里仿佛是一泓秋水,宁静而又高远。
此时的老拐也不哭了,他愣愣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不望他,只望春芍一个人,两人就那么望着。
后来宋先生说: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和春芍姑娘说会儿话。
老拐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宋先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让悲痛的春芍止住哭声。他相信,宋先生有能力让春芍从悲痛中走出来,于是,他背着手先走出春芍的房间,众人便都随着走了出去。
这时,屋里就剩下了春芍和宋先生两个人。
春芍见到了亲人似的,哽哽咽咽地叫了一声:宋先生。泪又流了出来。
宋先生背了手,在屋地中央踱了两步,然后又立住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春芍不解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在她的泪眼里一片模糊。
宋先生又说:你嗓子就是不倒,也要早晚离开戏台的,你说到那时你又该怎样?
这句话把春芍问住了,这些问题,她似乎想过,又似乎没有想过。她现在只知道唱戏,别的,她就看不清了。只要是戏班子里的角儿,她是不能成家的,不是角儿了,那时是什么时候,她自己说不清楚,她不知道。但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的。
宋先生就又说:戏是不能唱一辈子的,可日子是要过一辈子的。
现在,春芍真正地冷静下来了,她再看宋先生已经很清晰了。
宋先生说:其实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从认识你那一天我就想说了,可那时说你会信我的话么?
春芍怔怔地望着宋先生。宋先生的每一句话在她的心里都丁是丁卯是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和她说话,混沌迷蒙的心里,突然一下子豁亮了,有一缕阳光照进来,啥都没啥了。
宋先生:早不唱比晚不唱要好。
春芍:以后我就要在戏班子里吃闲饭了。
宋先生听了春芍的话笑了笑道:为啥还要留在戏班里?
春芍:我娘死了,爹走了,戏班子就是我的家。
宋先生向春芍走近一步,一双目光很深地望着春芍道:春芍,我要娶你。
这话让春芍一哆嗦,自从发现宋先生那双目光开始,她只觉得宋先生这人很亲切,一日不见宋先生心里就空落落的,可她连想也没想过自己要嫁给宋先生。因此,宋先生的话让她一惊。
宋先生说:春芍你就嫁给我吧,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说完宋先生就跪下了,他把自己的头伏在炕沿上。
春芍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宋先生抬起头,此时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哽着声音说:春芍,你知道我为啥看戏吗?我是在看你呀。
一句话,把春芍的心扔到了沸水里,童年的往事如烟似雾地涌到春芍眼前,她想起了父母为了看戏而吵架,让日子变穷。宋先生的心,她完全能理解了。她知道,为了她宋先生啥事都能干得出。一辈子,要是有这么一个男人相守着,还怕啥!
春芍软软地叫了一声:宋先生。便把自己的一双小手放到了宋先生湿漉漉的大手里。
·1·
角儿
老拐得知宋先生要娶春芍的消息,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一个唱戏的,能早早地找一个归宿比什么都强。春芍的嗓子倒了,不能再唱戏了,留在戏班子里也只能打打杂,还多一张嘴争饭吃,今日不嫁人,迟早也会嫁人的。
老拐以嫁女儿的心情,隆重地把春芍送到了宋先生家。又在宋先生家门口,搭了个戏台,张张扬扬地唱了三天大戏。
北镇方圆百里,都知道戏班子昔日的名角儿山里红嫁人了。
年近三十的宋先生娶了如花似玉的春芍,缠缠绵绵,磨磨叽叽地日子自不必多说。
宋先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对女人就多了层理解和呵护,怕春芍冷了,怕春芍累了,总之,宋先生对春芍关爱有加。宋先生用一个识字的男人心烘烤着娇娇嫩嫩鲜鲜亮亮的春芍。
春芍对北方的男人是了解的,虽从小就生活在戏班子里,可他们的戏班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戏迷。北方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大都很霸道,集英雄主义与男人主义于一身,男人把女人打一顿骂一顿是家常便饭。春芍从小就领略了父母的吵嘴骂架。春芍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先生会对她这样,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春芍在起初的日子里,知足了,满意了。
宋先生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咿咿唔唔地教一些孩子识字,春芍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看宋先生教孩子识字。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小院,小院的空地上种了一些丝瓜和豆角,青青绿绿地爬满了小院,有几只蝴蝶在飞来绕去的,春芍就想:嫁人的日子真好。
此时此刻的春芍,恍恍怔怔仿佛走进了梦里,那是一个多么美妙动人的梦呀。
晚上,春芍和宋先生躺在炕上,一盏油灯明明暗暗地在他们头顶的凳子上飘着。
宋先生又说:我给你唱段戏吧。
春芍不信任地:你还会唱戏?
宋先生笑一笑:我看了那么多戏,咋地也能唱几句,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呀?
接下来宋先生就唱了,他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接下句的自然是春芍,春芍的嗓子倒了,小声哼哼还是可以的。于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体会到了无限的甜蜜和快乐。
最后,春芍一头扎在宋先生并不宽大的怀里,羞羞喘喘地说:过日子真好。
宋先生也是幸福着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个“林妹妹”。以前他爱看春芍唱戏,春芍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牵着他的心,那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吸引。那时的春芍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现在他搂着春芍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他的手在春芍的身上游移着,他下意识地哼起了《十八摸》,他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下流小调。
春芍抬起头有些吃惊地望着他道:你也会唱这?
宋先生笑了笑说:当初你在戏台上唱这些调时,别提我心里有多难受了。春芍就哧地一笑。日子周而复始,在周而复始的日子里,春芍就觉出了几分寂寞。新婚时哥呀妹呀的冲动填补了她许多的寂寞,那时她也不曾想过寂寞。现在渐渐地,她品出了这分冷清。她在戏班子里整整生活了十年,戏班子里永远是热闹的,走街串镇地演出,那时,她不会感到寂寞。
春芍觉得宋先生对自己的热情也不如以前了,每到晚上,宋先生总要在灯下看会书才上炕。春芍就在那一刻觉出了日子的冷清。那天,两人躺在炕上。春芍说:哎,哪天咱们去看戏吧?宋先生:你演了那么多年戏还没够么?春芍:我想戏班子那些人了。宋先生:好吧。没过几日,北镇戏班子在北镇郊外的一个屯子里演戏,他们就去了。
十里香在春芍走后便又成了角儿,她依然如当年那么风光。人们又看到了昔日的十里香。当丰亡子和十里香往台上一站,春芍的泪哗啦一声就下来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那份激动,那份渴望,不可遏止地涌遍了她的全身,她哆嗦着身子,嘴也一张一合的。
戏一开场,春芍又找回了当年唱戏时的那份感觉,她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活跃了,台上的十里香在那唱呀扭的,仿佛不是十里香在唱扭,而是自己。台下一阵阵叫好声,也似冲着自己。春芍在那一晚上亢奋不已,浑身上下都被湿漉漉的一层汗浸透了。
回来的一路上,春芍一句话也不说,匆匆地走在宋先生的前面。
宋先生提着长袍走在后面一遍遍地问:你咋了?
春芍不回答。
直到春芍走回家,躺在炕上,才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压抑许久了,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哗哗啦啦地流出来。
宋先生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看着。
春芍哭了一阵,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她只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哭出来了,就好受了许多,渐渐,她止住了哭声。
宋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忘不了戏班子呀。
默了一会儿,宋先生又说:等明天有空就回戏班子看看吧。春芍点了点头。春芍回戏班子探望是宋先生陪着去的。戏班子一如既往还是昔日的老样子。在不演戏的时候,乱乱哄哄的,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练唱。他们见了春芍都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半年没见,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要问春芍。
十里香拉着春芍的手说:好妹子,结婚成家过日子多好哇。
腊梅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多亏了你嗓子倒了,要不你哪有这样的福分呀,再生个孩子吧,就啥都有了。
春芍不说什么,亲切地看看这,摸摸那,她喃喃地说:还是戏班子好哇。
老拐听了春芍的话,就动了几分真情,他想起了春芍在戏班子里时的那些日子,老拐就说:春芍,戏班子就是你的家,没事就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