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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下身来,以为会接近我的影子,但我的影子也俯下身来,摆出一付要逃跑的姿势。
喝一肚子凉水就能淹死全部的心里话。
走着,我摊开手,但我不祈求世间任何东西。但是,啊,有什么东西会自动落入我的掌心?
碎玻璃割破手指,不见蚊子飞来。
我练习双眼,练得像鹰眼一样锐利。终于可以看清一切,内心的无奈便无法逃避。
如果你走得太近,我就用不上望远镜了。我的望远镜专为看你而准备,你应该仅仅呆在远方。
街上的花瓣,是否西施的碎指甲?
我干过的蠢事别人再干,我无法阻止。我自己再干一遍,只是想显示我诡计多端。
既不能站在疯子一边对常人之恶束手无策,也不能站在常人一边对疯子之恶束手无策。
聪明人赶在天黑以前用完一天的理智。
抬头望月,我猛按车铃,同时忍不住像马一样朝月亮喷出响鼻。月亮上真安静。
星期二,吹熄的蜡烛上一屡青烟。
星期三,南方的苍蝇打败了北方的苍蝇。
我用汽车尾气招待聚会的老鼠。它们心满意足,一致同意:世界真该死,而它们不该死。
别吓唬人,去吓唬不是人的人吧,他们需要被吓唬,就像他们需要被讨好。
我用硬币在你的皮肤上压出图案。
你计算天空的重量。玩一玩,可以。你若认真,我就只好把你掐死。
夜晚的游荡者,我们避免相识。
2004。11。
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东西
这些我生命中的小零碎。
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东西。
这只铁矛,曾经在怎样的月光下闪烁。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执著于内心的迷信。多少亡魂走过枪尖? 血。黑暗。义和团。它的钝;它的经历。我时常将它小心擦洗。
这数十枚古钱是经过众人之手汇聚到我的手中;我数着它们。用生锈的手指;我忽而是贾谊,忽而是曹雪芹。市场上叫卖着新鲜蔬菜,我始终不曾将它们花去。
还记得那个夏天,云杰带来这只青花瓷瓶。它有雨水的凉意,仿佛离我最近的星辰。那些触摸过它的人纷纷驾船驶离世界的港口,我把它摆放在我书架的最高位置。
而这不值钱的、优雅的纸折扇被我在扇面上画下一片风景。水、树木、远山,这是一个没有人的不存在的早晨。每当我狂躁,每当我迷惘,我便打开它来,于是我也就化作一阵清风。
在所有我生命中的这些小零碎当中。只有这尊佛像没有睡眠。我向他朗诵《阿维斯塔经》,它不反驳,我向它朗诵我的作品,它不称赞。我们曾一起在北方漫游,现在它像一块岩石一样寂静。
但更多的时候我哪儿也不去。这只鱼形笔筒使我想起妮达·松布隆。她本可以成为一个热带国度的红色公主,但不期然他们一家走上了流亡之路。十二年前我们分别的时候,她从钢琴上取下这只笔筒:〃你喜欢吗?〃我说:〃嗯。〃
还有这三只塞内加尔乌木雕:国王、王后和王子,一个家庭,出自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之手,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经历过什么?他歌唱过什么?我借助一个黑人的皮肤领略了太阳的光荣。
还有这把我从未使用过的钥匙,还有这只带给我吉祥的马蹄铁,还有这台出品于1898年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机。它们听到过我孤寂的感叹,我应该使它们高兴。
1993。11。
戒 律
作者: 西 川
戒 律
为了不杀生
你可以把自己武装到牙齿
并且在想象中把嗜血的疯狂耗尽
神不会惩罚想象力
但你必须小心别在疯狂想象时踩死地上的蚂蚁
为了不食荤腥
有必要假设大地上所有的动物都不洁净
一如你的躯体,一如你的内脏
或你当戴上怜悯的口罩
只是素食并不能保证你不会吃成一个胖子
为了不饮酒
主要是为了不在酒后惹事生非
请将废弃的酒瓶灌满凉水
请喝凉水;凭着清醒的头脑,请诅咒酒力之恶
为了取悦于神宁可让税吏暴跳如雷
为了不偷盗
不要窥视别人的房间,不要拉开别人的抽屉
如果你曾经小试身手
你就得用一生的时光辩解说
这是你蔑视私有制的方式之一
为了不打扮
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僧侣
然后发现自身的浑浊,然后坚持不打扮
你就会获得如下赞辞:
〃听,他谈吐清澈! 瞧,他真理在握!〃
为了不淫欲
你当只同你喜爱的异性谈论悲剧或高深的学问
但不要把话题引向心灵的苦闷
淫欲是一个陷阱
最好只在它的边上转悠
为了不贪求
在黑暗的房间里自封为王也未尝不可
你且配一把万能钥匙在手中掌握
行走,停步,转身,在你日光下的都城
你将不屑于打开那一把把锈锁
为了不妄语
你可以在每个星期里选择一天
跑到荒郊野外无人的地方胡说一气
然后长叹一声
再回到屋檐下做一个谨慎木讷的绅士或淑女
1998.1.
画家手记
既然是物质就该有其重量:
这粘稠的月色,我把它
抹在圆石上;可圆石
反倒轻了,执意悬浮于空中
一定是它因身裹月色而进入了遗忘
仿佛油漆般粘稠的月色
呛得人联想到死亡
可萎靡的草叶碰到它
精神顿时清爽。它们太快的生长
会否令大地过于繁荣以致荒凉?
这既不能奉送也不能吃喝的月色
我把它当作毒药在狗嘴里投放
我不曾想到,它竟从
要命的病痛中挣脱出来
庸俗地喊叫直到天亮
我索性把这粘稠的月色灌进生意人
油腻的肚肠。他或者因
感伤而赔本,或者因赔本而感伤
他走进被我刷成银色的火葬场
怀里揣着歪诗数千行
粘稠的月色,我饭盒里的收藏
我将用它做成一把银色的手枪
它会凝固在我因悲哀
而不能自拔的时刻
我会一枪打中我的心脏
可在我倒地之前,我还要
把这粘稠的月色涂在你无能的手上
我难道不怀好意? 我只是
有点儿疯狂:据我所知
你会像死过一次又获得了新生一样
2000。5。9。
出行日记一
作者: 西 川
出行日记
1. 撞死在挡风玻璃上的蝴蝶
我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就是开始了一场对蝴蝶的屠杀;或者蝴蝶看到我高速驶来,就决定发动一场自杀飞行。它们撞死在挡风玻璃上。它们偏偏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一只只死去,变成水滴,变成雨刷刮不去的黄色斑迹。我只好停车,一半为了哀悼,一半为了拖延欠债还钱的时刻。但立刻来了警察,查验我的证件,向我开出罚单,命令我立刻上路,不得在高速公路上停车。立刻便有更多的蝴蝶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
2. 我顺便看见了日出
时隔二十年重返北戴河海滨。当年海滩上的姑娘皆已生儿育女。我带来我的儿子,他将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大海日出。但他牙疼了一夜,我心疼了一夜……可怜的、幼小的孩子!大海在窗外聚义,我不曾注意;大海涌进房间,又退出房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是为日出而来:日出和大海(这是我最后一点浪漫情怀)。但我为孩子的牙疼忙活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即将入睡时顺便看见了日出。
3. 尴尬
巨大的阳台上,一群吃饭的人。我举止得体,谈吐配得上那十八世纪的建筑和大有来历的餐具。但我不该得意忘形,不该急于表达我对这世界的真实看法。报应来了。西瓜呛进我的气管。我控制不住我的咳嗽,不得不离开餐桌。一块呛进我气管的西瓜逼我领受我必得的羞辱,因为我咳嗽得过于真实。他们看着我,同情我的尴尬,然后继续他们关于世界的不真实的谈话。他们甚至比我大声咳嗽开始之前更文雅。
2004。12。
即 景
电线。路标。星星的轨道。
能够改变的全都面向未来
剩下的一切只有现在
只有现在,我缓步穿过田野
正是青蛙叫嚷的时辰
我早已离开餐桌
在灌木丛中,塑料袋横挂
在冰窖的大铁门上
写着〃闲人免进〃
左边是山岗,右边是水库
工厂的黄烟扑过水面
垂钓的人们一无所获
而我同样晦气,看见一口猪
淹死在水库里!
垃圾就地堆起
废弃的工棚被摘走了电灯
任由老鼠们穿行和居住
我回望来路:大风。
一辆自行车在公路上疾驰
一顶草帽朝相反的方向飞去
1997.5。
平 原
在平原上走了很远
歇脚时第一个愿望是洗洗袜子,把它们晾干
*
平原上连人类的灵魂都是平坦的
树木直立的灵魂必是不同的灵魂
*
自甘堕落在平原上
好比麦子自甘成熟在平原上
*
当庄稼成熟时你无动于衷就是犯罪
当乡民们发呆你不发呆就是犯罪
*
母鸡在平原上下蛋
我在平原上支起一口锅。点火
*
需要谨慎对待黑暗
尤其是黑中传得太远的狗吠和鸟鸣
*
一千里的大雨,必有人被困在其中
勉强工作的电视机正播放一万里以外的新闻
*
转身,并不意味着回家
回家。并不意味着家还在原来的地方
*
把自己甩在身后也就是把厄运甩在身后
我为自己发明了这场游戏
*
我在荞麦皮枕头上动动脑袋
荞麦皮发出声音,这是平原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
在平原上梦见平原是平常的事
在平原上梦见孔子就像孔子梦见周公一样不平常
2002。7。
深深的沉默
作者: 西 川
深深的沉默
在不该说到幽灵的时刻
我硬是说到了幽灵
一些幽灵变成黑色而他们本无颜色
一些幽灵磨锐了嗓子而我们听不到
他们的歌。我们猜不透
一个悬挂在树枝上的人是否为我们
而死亡;我们无力规划
太空垃圾最终将堆放何处
星辰之间穿行的仙女
虽已疲倦却无处落脚
那尝在我们餐桌边绕飞的蜜蜂
此刻请求沉默……
沉默吧,水中的鱼、山中的教师
可惜我们的幻象已受到生活的阻塞
我们偶然到来
沿着临水的城墙漫步
我们沉默良久
找不到与虫鸣相称的话题
于是我硬是说到了幽灵(不管有没有)
因为月亮高悬在静夜的楼顶
照临湖水、山峦和我们
而月亮不同于世间的任何东西
1997.9.
思想练习
尼采说〃重估一切价值〃,那就让我们重估这一把牙刷的价值吧。牙刷也许不是牙刷?或牙刷也许并不仅仅是牙刷?如果我们拒绝重估牙刷的价值,我们就是重估了尼采的价值。
尼采思想,这让我们思想时有点恬不知耻。但难道我们不是在恬不知耻地模仿鸟雀歌唱,恬不知耻地模仿白云沉默?难道我们不是在恬不知耻地恬不知耻?
有时即使我们想不出个所以然,我们也假装思想,就像一只苍蝇从一个字爬到另一个字,假装能够读懂一首诗。许多人假装思想,这说明思想是一件美丽的事。
但秃子不需要梳子,老虎不需要兵器,傻瓜不需要思想。一个无所需要的人几乎是一个圣人,但圣人也需要去数一数铁桥上巨大的铆钉用以消遣。这是圣人与傻瓜的区别。
尼采说一个人必须每天发现二十四条真理才能睡个好觉。但首先,一个人不应该发现那么多真理,以免真理在这世上供大于求;其次,一个人发现那么多真理就别想睡觉。
所以我敢肯定,尼采是一个从未睡过觉的人;或即使他睡着了,他也是在梦游。一个梦游者从不会遇上另一个梦游者。尼采从未遇到过上帝,所以他宣告〃上帝死了〃。
那么尼采遇到过王国维吗?没有。遇到过鲁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