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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的啼鸣停止了,我奶奶依然在咳嗽。
依然在咳嗽的我奶奶讲起他的奶奶,声音越来越小。
仿佛是我奶奶的奶奶声音越来越小。
我奶奶讲着讲着就不讲了,就闭上了眼睛。
仿佛是我奶奶的奶奶到这时才真正死去。
2。奶奶
院子。五百年的历史。她见证了其中的九十六年。她坐在西厢房内的小竹椅上梳着头,梳着头。门开着。她的侧面。在她周围,是灶台、灶台上的锅、桌子、桌子上的酱油瓶、塑料篮子、篮中的白菜和胡萝卜,还有墙角的柴火。西厢房的屋顶上白云悠悠。西厢房内烟熏火燎,像一件被穿过九十六年不曾洗过的黑棉袄。九十六年把她变成一块遭逢了大旱的土地,只有她的眼睛湿润,湿润而浑浊,仿佛尚未完全枯干的水井。九十六年使她深陷在自己的身体里。亲人们俱已变作鬼魂。她仿佛是代表鬼魂活在这西厢房里。她那当过国民党营长的丈夫早已埋在共产党的青山之下。她梳着头,梳着头,一丝不苟。她已不再害怕将这简单的动做一遍遍重复。她已退到生活的底线,甚至低于这底线。她的脏布鞋踩到了比地面还低的地面。她梳着头,梳着头,认真得毫无道理,毫无意义。而花开在门外。当年的花呵……
3。高人
孔子的道家弟弟,庄子的儒家哥哥,是同一个人,一位高人,
仪态仅次于神仙,谈吐仅次于仙鹤,文笔仅次于我。
他带着批判的距离感,来到世间走一走,
仿佛最终他还要回到深山老林里的贫困县。
但他看上了这城里的臭虫:从臭虫的肥硕足见世道人心之恶。
所以臭虫必须被消灭,高人必须露一手。
但谁将去顶替他在深山老林里的位置?
他满大街寻找仅次于他的高人,找到你的门口。
4。佩玲
后来我知道她叫佩玲。
后来她回学校午休,我则继续在街头游逛。
我们是不约而同来到甘蔗摊旁。
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嚼甘蔗,
一起将嚼干的甘蔗肉吐在地上,
一起看苍蝇飞来……原来苍蝇也喜欢甜味呵。
然后我们一起吃米粉,一起吃汤圆,
然后这小镇上最美的小女生问我来自什么地方。
我愿她快快长大,长成我暮年的女朋友。
5。西峡小镇
偶然经过的镇子,想不起它的名字。
我在镇子上吃了顿饭,喝了壶茶,撒了泡尿。
站在镇中心那片三角广场上,向北望是山,向南望也是山。
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动在镇子上(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个人)。
一条狗从一座房屋的影子里窜到另一座房屋的影子里。
生活几乎不存在,却也虚虚地持续了千年。
没想到我一生的经验要将这座小镇包括进来。
没想到它不毁灭,不变化,目的是要被我看上一眼。
6。天一黑
天一黑群山就没了呀。看不见了。不存在了。
仿佛戏唱完演员就退场了,道具也退场了。
漆黑呀。兴坪漆黑得就像兴坪自己。
饭铺里最后一点灯光。炒菜的声音持续着。
大玻璃瓶中白酒泡着花蛇,没一点声响。
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呵,人也没了,山也没了。
可这样的生活只能发生在山间呀。
仔细辨认,群山哪儿都没去,影影绰绰,围着小镇站着呐。
现实感(二)
作者: 西 川
7。夜行
鬼魂栩栩如生的夜晚。没有同伴,没有手电筒,
我走直径横穿大地之圆。
祖国分布在公路的两侧。大雨下在两座城市之间。
我有鸟的幻想、蛇的忧患。
远方。树林迎接我的靠近:
树叶滴雨,树脚发麻,闪电叫它们相互看见。
8。打铁
乌黑的铁匠铺。打铁的两个人。
越打越好的技艺。越打越没用的青春。
他们打铁,汗水滴在烧红的铁块上。
他们打铁和淬火,好像在表演一部电视剧。
依然有人需要一件笨重的农具,除了手表和电视机,
依然有人在今天将那十三世纪的生活开辟。
两把铁锤打一把铁锄,把锄嘴打扁,
然后淬火再打,打到月亮殷红,打到无铁可打。
享受一阵晚风,他们听到了打铁的声音。
9。怎么一回事
羊儿吃草,一直到死,一直到死它们也不吃别的
……只有老天爷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庙门朝南,来自北方的香客也得从南边进门,再行叩头
……只有老祖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五个葱芯般的姑娘把人体彩绘冷不丁带到老乡们面前
……只有县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云移过犄角尖,还是那么白,却改变了形态
……只有白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10。老界岭
他们毫无理由地继续爬山,我们决定停步不前。
我们决定把山顶的无限风光让给他们:让他们傻眼。
我们决定留给自己一点遗憾,只和半山腰的岩石打一个照面。
大雾压下山脊,来适应山谷,
就像卖鞋垫的小姑娘爬上山来适应冷飕飕的风。
她决定等到那最后一个从山顶下来的人,卖给他一副鞋垫:
而我们决定等我们的同伴,但不听他们讲山顶上的事情。
我们珍爱我们的决定,他们下来一定会傻眼。
11.野猪
据说苇泊乡西边那片老林子里游荡着一头野猪,
这是《山海经》中不曾写到的动物。
我穿过那片老林子,一次,三次,始终不曾与它相遇。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野猪,我想。
它肯定也曾听说偶有人类从离它不远的地方走过,
其中一位不想暴露自己的懦弱。
但它从未遇见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我在想着它。
它那个笨脑子肯定也曾这样想过。
12.黄毛
〃文明〃和〃进步〃竟然首先呈现于小流氓的头顶。这四个流里流气的男孩,这四个游手好闲的男孩,这四个混混,这四个瘪三,他们的黑发染成黄毛,颜色由深而浅。他们在街上一字排开,朝前走,身后跟着三个女孩。阳光明媚。这三个女孩把时髦带到这穷苦的镇子上,把支摊卖桔子、香蕉的大嫂和大姐衬托得丑陋不堪。昨夜我看见他们,在小饭铺里喝酒。他们是小镇上睡得最晚的人。他们是小镇上最浪漫的人。韩国的风、日本的风,吹得他们变了质,他们成了不满现状的一伙、瞧不起别人的一伙、不能与环境打成一片的一伙。今天上午我又看到他们,从街这头溜达到街那头,然后又溜达回来。而这条街上,无非两家饭馆、一座小学校、一家旅馆、一间邮局、一家药店、一家鱼店。鱼店老板在不动声色地宰杀一只白鹅。三个女孩中有一个女孩确有些姿色,但她的青春看来只能交给这黄毛中的一个。小流氓自有小流氓的福气呵。小流氓自有小流氓的难处。
现实感(三)
作者: 西 川
13。喜悦
一匹马拉一车晚霞走进田野。
寂静的田野。辽阔的田野。有玻璃碴掺入泥土的田野。
我像小资一样播撒晚霞如播撒粪肥,
我像农民一样收割丛丛黑夜。
我一身香味但我是个男人。
我的脚陷进泥土但我的身体在上升。
不知道什么鸟在叫,
我管不住我的心。
14。桌子板凳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邀请我们坐下,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邀请我们体验
把桌子板凳安放在田野中的感觉。
是田野中的桌子板凳和我们一起,和一望无际的庄稼一起,
一起组成有人撑死有人饿死的大地。
大地什么都不说不可能,
我们什么都不想不可能,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可能。
15。上推不出三代呵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是这小街上坐小板凳吃米粉的人。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会驼着背,拄着拐,豁着牙,在家门口傻笑。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家中也供着天地宗亲师的牌位。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会无所事事,打字牌下象棋直到天黑。
青山绿水,太多了。
面向秀丽的青山,我竟然睡着了。
苍蝇在我脸上飞来飞去,
我竟然睡到了三代以前。
16.月出东山
我已经不小了,我还会为月出东山而雀跃吗?
如果我雀跃成一只麻雀,那些真正的、害羞的麻雀该怎么办?
如果我落地时踩到了西瓜皮,那西瓜皮该怎么办?
那么多人雀跃过了,麻雀已统统飞走,
不缺我一个人或一只麻雀来踩什么西瓜皮。
我妈瞅着我纳闷:〃你不高兴吗,儿子?〃
我说我高兴,只是不想再为月出东山而雀跃。
如果我雀跃时发了疯,妈,你可怎么办呢?
2003,2004.
南疆笔记(一)
作者: 西 川
南疆笔记
零或者无穷,一个意思,如同存在或者不存在,一个意思,如同说话或者不说话,一个意思。细节被省略了,在群山之中。面向群山,如同面向虚无或者大道,……抱歉,我说得太直接了。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无善无恶之地的小善小恶。无古无今之地的此时此刻。在库车,在阿克苏,时间属于我患病的手表,这符合群山的宏大叙事。
群山,群玉之山,把它们的千姿百态浪费给了群山自己,这也许是天意。贫穷到只剩下伟大的群山,连天空也按不住它们野蛮的生长。一阵急雨,来了又去,妖精般没心没肺。这静悄悄的浪费是惊人的,……抱歉,这也许是天意。
在曾经是商贩和僧侣行走的道路上,毛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它不记得西域如何从三十六个国家变成五十五个国家,然后变成一百个国家,然后变成尼雅和楼兰的沙丘。
够荒凉,不可能更荒凉了。荒凉穷尽了〃荒凉〃这个词。在荒凉之中,我被推倒在地。举目四野无人,只有群山、群山上的冰雪。寂静也是一种暴力。
*
起初我和周天子在一起。周天子乘八骏之舆巡行至春山。我记录下他望见的每一座雪山。我记录下他的声声惊叹。
后来我又和西王母在一起。西王母测定昆仑之邱乃地之中也。她为此在昆仑山上修造出超越尘世的花园。
后来我又和东方朔在一起。此人早年学仙,四海云游,他有关西域的奇谈怪论看来有根有据。
后来我又和玄奘在一起。此人历经万苦千辛,怎会与一只猴子、一口猪纠缠不清?
后来我又和优素福。哈斯。哈吉甫在一起。我渐渐爱上了道德格言,并且对诗歌格律越来越挑剔。
后来我又和马可.波罗在一起。此人大话连篇,不过,他两走西域,内心确有坚韧之力。
后来我感到,我就是那个写出了《山海经》的人。
*
一生闲暇等于没有闲暇。与群山厮守一生等于允许自己变成一个石头人。
窗外是天山。天山聚集着天上的石头。冰雪下天山,像冰肌玉骨的仙女,跑成灰头土脸。这液体的石头冲荡在石头之间。
靠山吃山是别人的福份,但他们靠山却吃不着山,仿佛老鹰逮不着兔子,子弹追不上羚羊:这几乎什么都不生长的群山,除了壮丽,一无是处。
他们在炉子上弄出声响,紧接着就听见了鬼哭狼嚎。
他们大惊失色地看到,两团云彩,一黑一白,驮着两只乌鸦消失在山谷。
别人在乎这群山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毛驴可以拉车,可以驮物(母驴还可以充当临时老婆陪伴在男人身边,而且嘴严)。
他们了无诗意,也不需要混迹于大世界所需要的幽默感。
他们被扔在山谷和山脚,靠扔石头求得心气的平和。他们的石头能够扔出多远,他们的艰辛就能传递多远。他们被黑夜推回自己的石头屋。
生在群山之中,死在群山之中,也只好如此。便宜了匆匆过客的多愁善感。
他们把狗牙当成狼牙卖,偶尔赚得几枚小钱。
*
南疆笔记(二)
作者: 西 川
从右向左伸展的文字,像手抓饭一样油腻的文字:这是龟兹歌舞团欢迎巴依老爷的节目单。从右向左伸展的文字,也就是从右向左伸展的思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