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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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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诗人、艺术家那种来自生命核心的焦虑。这种焦虑一旦患上幽闭症,就会表现为具有破坏、颠覆倾向的疯癫和臆想。这种疯癫和臆想对于艺术、思想上的创造力的好处,已经通过它们作用于格列柯、尼采、洛特雷阿蒙、梵·高、策兰等人,以及我们中国的徐渭、郭路生等人而为我们所知。当然,精神上的疯癫一旦变成病理上的疯狂,使得基本的思想能力遭到破坏,疯癫或疯狂的魅力也便随之?肖逝,在这方面,晚年的荷尔德林是一个例证。如果上述各位算得上真疯子的话,那么在真疯子和假疯子之间显然存在着一些根本的差别:首先,真疯子并不以疯癫为荣,反倒是那些假疯子努力向别人标榜自己的〃疯癫〃。其次,尽管真疯子和假疯子都有自大和谦卑的两面,但真疯子从不以自,大来掩饰谦卑,也就是说,他们不懂得像耍阴谋一样给你来个下马威。第三,除非他们精神上的疯癫变成了病理上的疯狂,真疯子的疯癫总是对事不对人,而对于所爱之人,他们温和一派,对于陌生人,他们冷漠有加。第四,真疯子的语言方式是自言自语,他们外向的暴力时刻来源于他们高度的幽闭,因此从根本上说,他们不是以语言为手段的侵略者和征服者。

  我见过的真疯子不多,其中有一位给我留下了印象。当然这不是我们所谓的伟大的疯子,而是一个普通的疯子(说一个疯子〃普通〃,可能不无问题)。这是一个女人,山西太原人,三十来岁,有些文化,写诗,可以用〃姣好〃来形容她的相貌。我们在北京的一个改稿会上见过一面。那天我讲完课,一些学员来找我留地址。待学员们散去,她走上前来对我说:,〃您讲的课对我很有启发。能不能请您给我的几首诗提提意见?〃她把几首诗摆到我面前,我看了看,并不太好,一般文学青年的水平。我提出几条意见。她说〃谢谢〃,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个钥匙链。〃我有一份小礼物送给您,您能收下吗?〃钥匙链算不上什么贵重的礼物,又见她很,诚恳,我便收下了。我本以为这是一个极普通的钥匙链,没想到收下它我便也收下了这个姣好、诚恳的女人的有病的大脑。半年以后,当我已忘记了这个女人时,忽然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上写着:〃本女王现诏你进山西,封你为伯爵。〃我这辈子就想讨个封号、爵位什么的,到头来封我的竟是这个送我钥匙链的女人。她的信是由当时在《诗刊》工作的批评家唐晓渡转给我的。我把信的内容讲给他听,他说他也收到了这女人的一封内容相同的信:也诏他进山西,也要封他为伯爵。我提起半年前这女人曾送我一 个钥匙链,他说这个女人当时也送了他一个钥匙链。于是我们俩 〃伯爵〃在文联大楼里不禁哈哈大笑。

  疯子·骗子·傻子(三)

  作者: 西 川

  《诗刊》编辑、诗人邹静之给我讲过另一个疯子的事。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能收到一封电报。电报内容与一般言简意赅,诸如〃李克明5月19日乘666次车到京请接站〃之类的东西不周,而是具有一种抒情性的缥缥缈缈,比如〃秋天来了,树叶红了〃。这种违反常识的电报让人摸不着头脑,让人觉得自己被一个躲在暗处的、意图不明的人给盯上了。静之的不安一天比一天强烈:〃每天你桌上都摆着这样一封电报,你想想那会是什么感觉!〃随着静之的不安逐渐变成恐怖,恐怖的电报就来了:〃我在逃亡。有人要在密林里杀死我。〃此后的电报一封比一封血腥。静之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读桌上那血淋淋的电报,但鬼使神差,他又总是控制不住,他觉得自己正被一步步拖向疯狂。但后来电报不来了,静之松下一口气,可同时内心也有了些空落落,觉得一个故事没有结尾。一天,静之在文联大楼里的《诗刊》编辑部接待了一位浙江青年诗歌作者。那人间静之:我拍给你的那些电报你都收到了吗?静之大吃一惊,原来那些血淋淋的电报都是眼前这个人拍的。可看他的样子,正经的文学青年,老实巴交,不像个爱搞恶作剧的家伙。那人与静之聊了半天诗歌与诗坛,一切正常,只在临告别时脸上露出了狡猾的,也可以说是白痴的,也可以说是疯狂的微笑。他低声对静之说:〃我留在《诗刊》的稿费你就随便花吧!〃此人曾给《诗刊》投过许多稿,但从未在《诗刊》上发表过,哪儿来的稿费!这下静之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疯子!

  疯子并不使人厌烦。他们是一些精神上的失败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谁又不是失败者),他们并非有意要搅得别人心绪不宁。理智健全的人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真正使人厌烦的是那些目的明确的装疯卖傻之徒。诗歌圈子里这类货色不少,有的成了名,有的没成名。他们太了解在诗歌圈子里如何打界外球。他们太了解如何把自己打扮得超常一些。他们按照李白、柳永、雪莱、拜伦、波德莱尔的样子来设计自己。他们肯定,不疯不癫就不叫诗人。看看看看,诗歌毁了多少人啊!在我刚开始写诗时,我也迷恋过超常行为。我曾凭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来判断他是不是一个诗人,我把超常的行为举止作为热情来看待。结果我过高估计了某些人。那些人的诗歌写得如此之差,其原因在于,他们不具备超常的思维,而仅仅把〃超常〃归结为超常的生活方式,这种〃归结〃本身恰恰太不超常了。不错,在超常的思维和超常的生活方式之间,的确存在相当密切的联系(古人称兼备此两者的为〃狷介之士〃),但超常的生活方式如果没有超常的思维作基础,那么这超常的生活方式便必是学来的和做出来的,并且最终是不真实的。在这个时代,生活方式成了头等大事,不论对于诗人还是其他人,均莫不如此。生活方式在整个文化中地位的浮升,意味着生命本质的消散和思想精神的崩溃。这样,在一部分人眼里,文学就成了对于生活方式的书写,超常的文学就成了对超常的生活方式的书写,而为了写超常的文学,生活方式便必须超常,生活方式超常了,文学还能不超常吗y一个写作与生活的怪圈由此形成,这导致了对于生活本身的遮蔽。海德格尔有一句口号:〃人的诗意的栖居〃,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么何谓〃诗意〃?是超常的生活方式吗?由于人们对〃诗意〃的不同理解,〃人的诗意的栖居〃实际上是一句废话。在〃诗意〃的名下栖居着多少庸才和笨蛋!他们把自己装扮得比诗人还诗人。如果他们不来纠缠你,那就由他们去吧,如果他们敲你的门,你就记住:凡是太像诗人的肯定不是诗人,至少不是好诗人。

  疯子·骗子·傻子(四)

  作者: 西 川

  那时我还在新华社工作,一个电话把我叫到传达室。一个矮个子在那儿等我。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反问:〃这重要吗?〃这句反问逼出了我的庸俗相。我自惭形秽,无地白容;我算哪门子诗人?我就该呆在办公室,端着架子不下楼,让他自己去爬楼梯。是啊,他叫什么不重要,可他干嘛非得找一个叫〃四川〃的人?不过,尽管我心里波涛翻滚,我还是坚持住了我爹妈教我的礼貌待人。我清他去我办公室,可他一屁股坐在了传达室的沙发上:〃咱们就这儿聊吧!〃我真恨不能潇洒的是我而不是他。他开始诉说他的苦闷、他的愤怒,他向我抱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人心,他痛斥了这个国家、这个文明。我坐在一边,没有插嘴的余地。传达室里人来人往,别人听到我们的聊天(更准确地说是他的独白),都朝我们这边瞟。如果我是那过往的人而不是这位独白者的惟一听众,我会在心里骂上一句:越是傻厌越谈人生!但事已至此,我只好假装没看到别人的目光。独白者说完了,胸中的郁闷排泄掉了(这叫不叫〃直抒胸臆〃?),安静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要告辞,但他的屁股还挺沉,他又向我打听起我认识和不认识的诗人的近况:这个人是不是离婚了?那个人是不是还没有男朋友?某某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某某的老婆为什么要自杀?某某是不是就要得诺贝尔奖了?此人如此喜好打探别人的隐私,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简直像个特务,于是我决定…概回答〃不知道〃。〃你该下班了吧?〃我说〃对〃。我把一下午的时间白白搭在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身上,或者说这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白白侵略了我一下午。我们两人走出传达室。分手的时候,他冒出一句:〃一个人。还活着,躯体已经发臭了!〃这句话骂得还算精彩,尽管他骂的是我。我不知道他这是从哪儿抄来的,还是他事先已准备好,待我们分手时把这句话捅给我。总之,他比我更像个诗人。

  什么鸟诗人,全是毛毛虫,连张打油那样自得其乐的诗人他们都赶不上。可他们一个个神色匆匆,神神秘秘,脑子里乱七八糟,全是干大事的样子。他们走东家串西家,觉得天命在我,侵略你一回,搅和你一顿,那是让你见识一下何谓〃不羁〃。他们倒是〃不羁〃了个够,咱们干嘛非得蹲班挣钱由他们侵略和搅和?对付这样的人,一个两个我还凑和,人来得多了,我就不得不有所反抗。我在办公室的门上贴出告示:〃来人谈话不得超过一小时,饭食自理。〃可在多数情况下,这告示贴了等于没贴,没人在乎。只有一个人,把头探进我的办公室,问能不能占用我〃半小时〃。我立刻喜上心头,心想毕竟不都是毛毛虫。为了表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我带他去了咖啡厅。他说他写诗,可主要搞政治。搞政治就搞政治吧,雪莱、拜伦也搞政治,李白、杜甫也想当官。我们在咖啡厅里坐定,他从双肩挎里掏出几首诗要我指正。我照例夸他写得不错。他一高兴,又从挎包里掏出一本16开黄色封面的油印杂志。我以为是本文学刊物,打开一看,才知道那是本政治刊物。青年政治精英我见过的不多,但也不少,绝大多数是白痴,一腔热血,一脑子理想,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拿哲学来搞政治,拿文学来搞政治,虽说这也没什么不可以,可他们就是不知道何谓〃政治〃。我老实告诉我面前的青年,我不懂〃政治〃,我只有简单的善恶观。他说那没关系,您毕竟是位诗人。我问他们是否有个小团体。他说是。〃那么你们的头头叫什么?〃他警惕起来。犹豫了片刻,他咕哝道:〃这个嘛,我们保密。〃我说但是你们朋友之间总得有个称呼他的办法吧。比如〃一号首长〃之类。〃哦,我们有办法,我们称他LD。〃嗬,还是大写字母呢!他说你看,这杂志上有LD的一篇文章。我瞟了一眼目录,只见LD名下有一篇《中国工人阶级现状分析》。我立刻想起了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和《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任什么人都想当毛泽东!即使那些反对毛泽东的人,他们用的也还是毛泽东的语言、毛泽东的精神、毛泽东的思维方式、毛泽东的行为方式。〃你们的LD大概也写点儿诗吧?〃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写一点儿。〃〃你回去转告他,千万别写得比毛泽东还多。〃

  疯子·骗子·傻子(五)

  作者: 西 川

  其实话说回来,只要我对付得了,我还是能够面对别人的疯癫、超常、怪诞与张狂,我甚至能够欣赏这一切,只要他疯癫有道,超常有道,怪诞有道,张狂有道。麻烦就麻烦在许多人就是没这个〃道〃。所以有人疯癫到杀人,超常到欺骗,怪诞到一朗诵诗歌就满脸泪花,张狂到要拿着《我微笑着走向生活》这样的儿歌去斯德哥尔摩。杀人的事我就不提了,免得把诗人的脸抹得太黑。我想在此略述一二的是三个骗子。

  龙吟这个人我虽然没见过,但见过他那三册煌煌巨著《龙吟抒情诗选》。在每一册诗选的封面勒口上都赫然印着:〃龙吟,中国当代著名诗人、外交家、天才家(天才也有个〃家〃吗?),亚洲第二个泰戈尔(这泰戈尔真害了不少中国诗人,每一个能歌颂两句真善美的人都觉得他是泰戈尔的嫡传)……〃三册《龙吟抒情诗选》中共收入87幅照片(每册29幅),照片中包括某些国家领导人的题字(不知是真是假,但领导人喜欢题字我们是知道的),题字内容不外乎〃国家的光荣,民族的骄傲〃,〃振兴家乡文化事业〃之类:有两幅照片我印象极深,一幅根据,照片说明,是龙吟在接受美国记者采访,可照片中只有龙吟一人坐在沙发上,美国记者坐在了照片之外。所以我们不知道是否真有个什么吃错了药的美国记者坐在他对面。也许有,但不是美国记者,而是爪哇记者。另一幅是著名诗人龙吟与家人的合影。他家人口真多,大姑小姨站了两排,两排人后面是龙吟家在乡下的几间瓦房。照片下面注着:〃著名诗人龙吟与著名女诗人秋水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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