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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毁了他一个下午的好心情他放下电话,眺望日落处绵亘的群山,一群他猛然想到的野兽惊得他冒出一身冷汗,而他的灵魂正在长出锋利的犬齿。
I00326
他本应该出生在19世纪,他娟媚的字迹不会缺少游山玩水的知音。
他本应该出生在俄国,本应该在普希金的花园中静候冰雪的少女。
但是生活叫他心慌意乱:他看到起皱的云团,他看到扯断的草茎上流下乳白色的液体。一个小黑人儿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
当大多数城市里的孩子吹着口哨落户14世纪的乡村,他的父亲把他引上21世纪的锦绣阶梯,而他多想赶走20世纪的灾难之星。
思想在肢体里蔓延,思想的鸽子卷入火把的骚乱。他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喊哑了嗓子。
历史,人生,凝缩为一纸判决。他本应该死在1976年,但死神接住了射;向他的子弹。
他好像从茅坑上一下子站起,眼前闪烁着自由的金星。
大难不死。梨树在秋天开花。普希金在镜中怪笑。
从此他饮最醇的酒,从此他骑最野的姑娘。他逆着时代的风向起飞,俯身看到黑压压的羊群在旷野上举行一场怀旧的音乐会。
他本应该像风铃一样歌唱,可是他像凤筝一样沉默。
他本应该像穷人一样被乌云打得鼻青脸肿,可是他像XO一样成了白云的主人。
J00568(身份不明)
一个纸人,在墨水里泡蓝。
一个纸人,在晨光中晕眩。
他有了影子,有了名字,决心大干一场。他学会了弯腰和打哈欠。
他寻找灵魂出窍的感觉:〃那也许就像纸片在空中飞落。〃;
他好奇地点燃一堆火,一下子烧掉一只胳膊。
他必须善于自我保护,他必须用另一只手将命运把握。
教条和习俗拦住他,懒散的人群要将他挤瘪。
他试着挥起先知的皮鞭,时代就把屁股撅到他面前。
在第一个姑娘向他献花之后他擦亮皮鞋。但是每天夜里,衬衫磨擦出的静电火花都叫他慌乱。
他慌乱地躲进书页,他慌乱地掉进纸篓;他在纸篓中高谈阔论,他把慌乱转变为挑战。
挑战那些血肉之躯,用纸张糊一把纸人的安乐椅。
他模仿人类的声音,他模仿人类的雄心。
如果你用针来刺他的手指,他不会流血;如果你打击他,实际上打击的却是别人。
厄运(四)
作者: 西 川
K01704
谦卑是唯一一种不能赢得爱情的美德。
忍耐最终把自己变成一幢无人居住的大厦。
比如这个人,把沉默闭在嘴里,避开政治的刑罚。数十个年头,在红色首都, 为了爱一个女人他需要自由。
他看到无聊的女性在身边走动,而那伟大的女性引领别人上升。
伟大的女性如同幻影。他攀上幻影的楼梯,他犹豫再三去造访那幻影一家人,开门的小姑娘说:〃你敲错了门。〃
踯躅在两个家庭之间,四季的风景越来越平淡,只有风雨中淫荡的幻想越来越灿烂。一个孤独的公子哥荡起地狱里的秋千。
杯中的茶水凉了,旧像册不翼而飞。他的心脏发出怪声,他的梦境推向刮终。他死在妻子的身边:一具尸体那是我们的老孟。
他化作一个佝偻的幻影,至死没有交出爱情的黑匣子。
现在他已可以飘入那伟大女性的高楼上的窗口。这就是老一代的风流韵事,只有傻瓜才为之心痛。
L01933
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小个子男人走起路来一摇三摆。
这个后来死于抒情的小个子男人在办公室里插满鲜花。
早年不曾得到的东西他都要一一自我补偿;早年的屈辱成为他俗艳一生中最动人的篇章。
时代需要小聪明:觞光杯影,他躬逢其盛;而智慧何用?智慧只适用于那些荒山秃岭。
他穿梭在要人和女人之间,他浪漫的鼻头微微发红。他唯一的仇人是他的妻子,老式婚姻妨碍他的前程。
他打好领带,喷好香水,等待着,盘算着,要在天安门广场的十万人舞会上独占衣衫单薄的舞会皇后。
夏日炎炎,夜晚闪烁流星。他打死一只蚊子,飞来另一只蚊子;一个男人来到他面前,向他宣布组织的决定。
好运走到了头。四十岁,他看到了死亡。组织明察秋毫:他刚刚很亵的女人相貌平庸。
他爬上百米高的烟囱以消散胸中的郁闷,险些化作一阵浓烟飞上苍天。他向苍天发誓绝不自我否定,但最终在一次飞行中被苍天所否定。
M02345
他印象中的贤哲无不眉宇英俊,而他容貌粗糙,怎能跻身其间?他惭愧地离开人群步入荒野,不期然来到自己的坟前。
惊醒在夜半的人打开所有的灯盏,可灯光所照亮的并非他的家园。
谁是这世界的主人?他使用着谁的躯体?欠账的一生大限将至,他用欠账的灵魂做出判断:一个书呆子,既无足够的灵巧以向鹰隼表示谦恭,亦无足够的偏见以向鹰屎表示傲慢。 他问鲜花被什么所激怒,怒放到极致的鲜花给了他不祥的预感。
当国家贫穷到只剩下争斗,他那出身于的妻子死于暴徒的乱棍之下。
从穷山恶水的流放地归来,他的第二个妻子在洗澡。但他已无法生活因为他思想;他时时孤单因为他怀念。
万物的阴影横卧大地,一团乌云涌进他的嘴里。月光意味着遗忘,清风意味着仁慈,身边打呼噜的女人意味着历史在继续。
而他的意志被剥夺,却不知剥夺其意志的究竟是何人。
N05180(身份不明)
小的是美的,小的是干净的,小的是安全的。
像鸡蛋一样小的,像钮扣一样小,更小,更小,最好像昆虫一样厝身于透明的琥珀里。
毛巾上滞留着他的汗渍,草叶上滞留着他的脚印。他并非不能制造垃圾,只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垃圾;他通过缩小自己来达到目的。
尘土扑了他一满脸,他缩小一下。
走在路上,想起一个笑话,他哈哈大笑,他缩小一下。
孩子们用放大镜聚集太阳的光芒,他一闪身躲过那滚烫的焦点。但他的身上还是冒起了青烟。
他已不辨方向,他已不辨物体。他爬上火车的额头,幸好那冒失鬼一动未动。
世界之大全在于他身子之小。他愈贴近大地,便愈害怕天空。他冒险抓住生锈的弹簧,他心满意足地在落叶下躲雨。
没有朋友,没有敌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孤独的蛋糕。
没有任何禁区他不能进入,秘密他不能分享。但太小的他甚至无法爱上一个姑娘,甚至无法惹出最小的麻烦。
厄运(五)
作者: 西 川
O 09734
他出生的省份遍布纵横的河道、碧绿的稻田。农业之风吹凉了他的屁股。他请求庙里的神仙对他多加照看。
他努力学习,学习到半夜女鬼为他洗脚;他努力劳动,劳动到地里不再有收成。
长庚星闪耀在天边,他的顺风船开到了长庚星下面。带着私奔的快感他敲开尼禄的家门,但漫步在雄伟的广场,他的口臭让尼禄感到厌烦。
另一个半球的神只听见他的蠢话,另一个半球的蠢人招待他面包渣。可在故乡人看来他已经成功:一回到祖国他就在有限的范围里实行起小小的暴政。
他给一个个抽屉上了锁。
他在嘴里含着一口有毒的血。
他想象所有的姑娘顺从他的蹂躏。
他把一张支票签发给黑夜。
转折的时代,小人们酒足饭饱。他松开皮带,以小恩小惠换得喝彩。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横尸干他的乡间别墅,有人说是谋杀,有人说是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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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钙的童年。缺铁的青春。记忆中没有月光。
睡梦中没有来世。
大自然奇怪的声响已经够多,只是他的听觉趋向于迟钝。
他叹气,他发怒,他拖着墩布穿过不见天日的走廊。无名的烦躁齿咬着他人生的中年,仅为了恢复体力他才露出笑脸。
他那被烟草薰黄的手指养不活花朵。他给野草浇水不曾想又把大地惹火。大地颤动,开裂,树木卷起疯狂的巨浪朝他涌来。他逃出例塌中的城市!哭得星星坠落。
但是火的雕像、水的图画并末赋予他第三只眼;他詖阻止的幸福阻止了他蒙受更大的苦难。
他像猪一样等待被串杀,他像涂鸦一样等待被抹去,他像桔子汁一样等待被啜饮。
他神态无辜好像世界在犯罪。他长出男人的乳房,把世界变成一个色鬼。
不做噩梦,不看太阳,不争善恶,不作打算。
他一边咒骂着米饭中的老鼠屎,一边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
Q 10014
他说:
〃世界需要想象力。每时每刻,世界都在想象它自己:红色的夜晚,绿色的白天,莺飞草长,英雄辈出……〃
〃世界需要想象力。当我按照父亲的想象长到身高九尺,父亲就赏给我一百两黄金,想象用它来拯救全世界的受苦人。
〃我悬赏全世界的受苦人献出梦想,全世界的受苦人要求打倒反革命。为此我首先拯救我受苦的姐姐,我把我姐夫关进了监狱。
〃那时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我想象着我姐姐的春天,遇到我自己的女人。那时节乌鸦南飞,形势大好,我儿子便呱呱坠地。
〃为了防止敌人的反攻倒算,我把我儿子藏进地下室。但是在那里我发现了我死去的父亲:他不开灯,不睡觉,不生病,也不离去。
〃他骂我是个败家子儿,他要求我偿还他一百两黄金。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拯救过谁?你打倒过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妈干的好事!那时他第二次奄奄一息。
〃但那一切都成过去。现在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他是个天才,世界属于他,只是他对世界漠不关心,我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所以乌鸦,乌鸦,你带我飞吧!既然林彪敢于背叛毛主席,我儿子肯定也会背叛我。 我想象,不,我肯定,为了他得不到的那一百两黄金,他将在树叶变黄的时节将我杀死。〃
R 10897(身份不明)
在太平洋风雨漂摇的小舟中坐着老迈的上帝。
而他,一身是胆,一身是劲,被偶然发生的事物引向未知。
他提着兔子的耳朵到院子里去串杀。兔子向他求饶,他剥下兔子的皮。
他提着公鸡的翅膀到院子里去串杀。公鸡奋力反抗,他让鲜血从公鸡被割断的脖子注入白色的瓷碗里。
蒸汽和炊烟混在一起。他带裂口的手在围裙上擦净,这手,惯于从生的世界取得熟的食品。
他重复自己的笑容,笑成一个图案。
他手舞足蹈推倒节日的酱油瓶一大片。
这多米诺骨牌式的享受把肉体的燥热推向高
潮。
他打开体内一千只高音喇叭,连流行小调也汇
成了大合唱的波涛。
他幸福地站在阳光里,他的影子绕到他的背后。
他幸福地站在阳光里,他的影子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他幸福地尖叫,好像梦里强奸了五十只羔羊。
他的眼前由于金星闪烁而呈现节日之夜的焰火。但这是正午,他未经修炼,未经思索便归于大道。
厄运(六)
作者: 西 川
S 1212l
图书馆好似巨大的心房。图书馆里有大洋深处 的寂静。但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但他始终未找到这哭泣的女人。
他从书架上抽出的每一本书都已被涂抹得难于辨认。他想找寻问题的答案,却发现问题已从下水道逃之夭夭。
创造的日子早已完结,留给他的只有空虚一片。他想说出的一切别人都已说出;他想做的一切无异于向雨中泼水。
〃否定之否定并不一定是肯定,就像一个蒙面的瞎子还是瞎子〃他在纸上一写出这句 话,就有一个戴墨镜的家伙指责他抄袭。
他抄袭了不存在的先哲,他两眼红肿。
他怀疑自己的存在:他的生命是否已被事先取消?
他把座位让给蜘蛛。他把头浸在凉水里。那些可以被听的,可以被看的,可以被触摸的,有多少属于他自己;什么东西,既符合他的想象,又符合他的推理?
他写道:〃黑夜里诞生了一只小鸟,与别的小鸟并无二致;用十八种方法歌唱,无非是鸟叫而已。〃
他写道:〃无论被描述得多么美丽,多么仁义,多么勇武,多么圣洁,麒麟是不存在的。〃
他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