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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明坐上唐业的车子开始,精神头明显地好了起来,她靠在姑姑的身上,张大眼睛朝车窗外张望,白得泛青面孔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嫣红。车子途径火车站时,非明更是万分好奇地看着车站广场上的人头攒动。姑姑说,那么多的冒着雨,冒着雪,冒着寒风,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由回家。
“我也可以回家了。”非明喃喃地说。
桔年摸着也滚烫的脸带连连点头,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破败院落,总归是个可以收纳她们身体乃至灵魂的所在,她跟非明一样,忽然无比渴望回到那个地方。
唐业帮助她们安顿好,末了,他说道:“桔年,今天是年三十,要不你和非明就跟我一块吃年夜饭吧。”
桔年犹豫了一会。
唐业接着说:“也没别人,我也是个离孤家寡人一步之遥的主,我姑婆在家做饭,老人家怕孤独,她也让我叫上你们。”
桔年的顾虑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唐业已经可以说是她们少数可以亲近的人之一,自然没什么可见外的,但是一则非明重病在身,大过年的,传统一些的人家会觉得晦气,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再说唐业的姑婆过去虽然待她不错,但是经历了跟蔡检察长那一回的接触,桔年相信自己的底子早就暴露在老人家面前了,唐业不介意,并不代表姑婆也不介意。
“过年其实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图个热闹,让大家都感觉没有那么寂寞吗?相信我,姑婆也知道非明身体不是太好,她很心疼你们。”
“那……蔡检察长呢?”桔年回头看了一眼,非明眼里分明也有期盼,她何尝不想给孩子一个温暖的节日,可是她不能够想象再跟蔡一林同桌用餐的画面,那只会让她食之无味,蔡一林膝下无人,丈夫又身故了,除了唐业这个继子,她还能跟谁团聚去?
唐业笑道:“阿姨她不跟我们吃年夜饭的,这种日子她都要陪她们检察院值班待命的同事一块过,她总是说,只要还有一个同事因为工作不能回家过年,她也要跟他们并肩作战到底。你别不信,我阿姨她就是这么彻底的一个职业女性,没什么比她的工作更重的事了。”
桔年想起蔡一林检察长永远一丝不乱的发髻,挺直的脊背和利刃一般的眼神,然而她依然怀疑,一个女人真的能把工作看得比天性更重要吗,还是除了工作,她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管怎么样,得知蔡检察长不会出现在在年夜饭的餐桌上,这确实让桔年心动了。
“姑姑,我们去吧,你现在准备也来不及做什么好吃的了。”非明已经按奈不住,牵着桔年的衣袖可怜巴巴的央求,这让桔年得以有那么几秒钟,忘记了非明她其实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
唐业佯装不快,“你再不答应就是跟我太见外了。”
桔年拉着非明的手也笑了起来:“那我真的可以省了不少事,做饭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唐业一块吃年夜饭,桔年也不急着去张罗晚饭,非明躺回小床后,她和唐业聊了一陈,唐业的手机就响了。
唐业接电话没用多长时间,从飘雨的廊檐走回来后,他对桔年说:“姑婆年纪大了,老是致了派上用场的时候才知道忘买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这不,饭都开始做了,才想起还有些必备的材料没买呢。这样吧,我回去看看她,你们也先休息一会,中午的时候我就过来接你们。”
桔年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送走了唐业,嚷嚷着不想睡的非明也睡着了,她便坐在正对院子的窗口下,看着满地都是被雨水泡开了的枯枝残叶的小院子。
“又一年了。”她对看不见的巫雨说。
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在回答她。
每当她静静坐着的时候,时间流逝的速度是惊人的,所以桔年毫不意外十一年就这么眨眼过去了。跟唐业约好的中午来得很快,桔年叫醒了非明,换上她的小红袄,等着唐业的车轮声。
将近一点的时候,她们等来了唐业电话。
唐业在另一端既是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阿姨在城西院跟留守的同事包饺子时急性心肌炎发作了,现在已经送往医院的途中,情况很不妙,阿姨她身边没有什么人了,桔年,我……”
她还没有说完,桔年已经明白了,赶紧飞快地答应着:“我们没事,你快去忙你的,蔡检察官的身体要紧,你不用惦记着我们这边,一切等她好转再说吧。”
非明换好了衣服,半靠在床头照着一面小镜子,见状有些困惑,“姑姑,唐叔叔什么时候来接我们一块去过年啊?”
桔年走过去,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非明头上的小红帽,笑道:“跟姑姑两人过节不也是很好吗?姑姑马上买菜做饭去。”
许我向你看》下部 第二十一章 一门之隔的世界20090410 17:32
桔年手忙脚乱地把热腾腾的清蒸鱼从锅里端出来,烫得她直甩手,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了大门处传来的动静。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按照当地的风俗,除夕年夜饭普遍吃得比较早,饭前照例是要放鞭炮,零落的“噼啪”声中,桔年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断定那一阵叫门声并非自己幻听。
非明仍是靠在床上看她喜爱的韩剧,迷迷糊糊的,手里还抓着遥控器,见桔年走过来察看,便揉着眼睛问:“姑姑,晚饭好了?”
桔年朝外走去,说:“马上就好,我去看看是不是你唐叔叔回来了。”
她拿了把伞穿过门厅走至小院,铁枝焊就的院门外果然是有人,但是并非她意料中的唐业,而是一手握住铁枝,一手徒劳地遮挡着细雨的韩述。
看见她的人之后,门外的韩述显然松了口气,“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桔年却驻足不再近前,这个时候韩述的出现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不是意外。之所以说这么矛盾的话,因为自打两个重逢开始,他一直都是阴魂不散的,可今天的日子特殊,他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一年一度团圆饭的时节抛下父母跑她这胡闹,更何况一天之前他刚在她面前负气而去。
韩述见她不动,顿时有些耐不住了,没好气地抱怨道:“你吃了定身丸,快给我开开门,衣服都快湿透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就好像一个晚归的丈夫对妻子的要求,桔年却轻易打破了这种让他满意的亲昵氛围。她撑着伞,雨水让他们的距离看起来更远一些。
“你有什么事?”她问得很是小心。
韩述顿足,“你非得隔着这个破铁门跟我说话?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即使有一只手挡在头顶,但他的头发还是湿了泰半,一缕缕地贴在额前,看起来很是狼狈。
桔年说:“今天不是待客的日子,大过年的,你来这干什么,别闹了,回去吧。”
韩述看来是真急了,单手抓着铁门的枝条直摇晃:“你能不能让进去再说,这雨浇在身上真不是开玩笑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节苍白得泛青,想来真的是冷得厉害,话音刚落,还很应景地哆嗦一下,侧身打了个喷嚏。
桔年犹豫了会,恻隐之心似乎让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有了一丝软化,她上前几步,与他一门之隔。
韩述刚升起的期待很快就熄灭了,他看见桔年伸出手,一度误以为她要将门打开,谁知她却是收了手里的伞,欲从铁门缝隙中塞过去给他,“伞拿着,你原先那把我放在孙医生办公室,我……我先进去了,你赶紧回家吃饭吧。”
韩述安静了一会,没有去接桔年递出来的雨伞,他隔着发间流淌下来的水滴和雨幕端详着她,好像刚刚才发觉,她那么不擅于强硬的一个人,对他的拒绝之意却是如此之坚定。他一度以为自己那么努力,已经离她近了些,更近了些,其实不然,就算像此刻,不过是一步这遥,她的门从来就没有想过为他开启。她在她一门之隔的封闭世界里,他在门外,是远还是近,其实没有区别。
她不知道这个除夕他经历了什么,忙碌、疲惫、惊愕、愤怒、委屈……韩述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全世界都跟他过不去。在那扇和她一样固执紧闭的铁门面前,所有的负面情绪忽然攀至顶峰,他退后一步,毫无风度可言地抬腿在铁门上狠狠揣了一脚,“我就这么招人讨厌?”
那可怜的铁门在他们上次争执的时候已经崩塌过一次,后来在财叔的帮忙下重新立了起来,也是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豆腐渣工程,韩述发泄式的踢出一脚,那铁门震了震,边缘的粉尘和着泥块呼啦啦地往下落,有一小块甚至打到了桔年的裤腿上。
桔年慌慌张地退后一步,好在铁门一息尚存,摇摇欲坠尚未倒下。她在这难以收拾的情境下竟然荒唐地生出一种可笑的感觉,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人,他明明正在做着让人讨厌的事,还一边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讨人厌。
她漠然掉头回屋,心里却不得不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他发起浑来再补上一脚,铁门真的牺牲了,她该怎么办是好。
然而韩述补上一脚的惨剧并没有发生,桔年走到屋檐下,才听到一个可怜兮兮的声音:“我被老头子赶出来了。”
“嘎?”桔年一惊,愣愣地转身看他。在桔年一贯的印象里,韩述虽然无赖且不讲道理,但是他很少说谎。
韩述站在细雨中,垂头丧气地,可那别扭劲却仍在,他踢着铁门边上掉下来的小泥浆块,不情不愿地说道:“我没地方去,行了吧。”
桔年犹有些不信,她早些从非明那间接听说过,韩述跟父母并不是住在一起的,即使他真的跟韩院长闹了别扭,终归也不是没有容身之外,何况以他的本事,要找个收留他的人和去处实在不算件困难的事。
韩述好像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现在的住处还是老头子付的全款,在他名下……我就想争口气,让他看看,我不是离了他就活不了。”
“何必呢。”桔年是没有得到过父母任何庇荫的人,所以她无法理解韩述这样的人苦苦想要证明的东西。
“我没那么不要脸,你说不可能,我认了,也不想干什么,就想找个地方喘口气……”
屋檐下穿堂风掠过,桔年感到刺骨的凉意,韩述要面子,没有在雨中瑟缩发抖,可她知道想必是冷透了。桔年沉默了,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是非得看他受苦才能从中收获快慰。换作别的时候,别的地点,容他小坐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不同。这是小和尚生活过的地方,收纳着她所有不愿示人的记忆,是她坚守的最后一个属于她和小和尚的天地。她可以容忍唐业这样与回忆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偶尔踏足,但是韩述不行,唯独他不行,她不要这仅有的一寸安静的角落也被他惊扰得天翻地覆。
她只顾着思前想后,不知道此处的动静已经引来了床上的非明,非明从姑姑手臂旁钻出来,看到门外的人,又是惊又是喜,大叫一声“韩述叔叔”,眼看着就要扑过去开门。
桔年赶紧一把搂住非明,心中仍然后怕,这孩子连外套都没披,还想一头扎到雨水里,这不是要命的事情是什么?
“姑姑,韩述叔叔来了,他淋雨了,会生病的!”非明被桔年拦在屋檐下,仍拼命探出头看着门外的韩述直嚷嚷。
桔年手忙脚乱地回头,只见韩述一言不发地立在铁门外,他不再发火也不再开口请求,浑身湿嗒嗒地看着她。这厢还在她怀里的非明也是睁大了眼睛,满是困惑。在这两双眼睛的前后夹击之下,不知道为什么,桔年感到孤立无援。
在非明再一次喊着“韩述叔叔”,试图挣脱桔年的桎梏要奔去开门之后,桔年稳住了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用从来没有过严厉目光蹬着非明,厉声喝道:“别闹,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孩子,她只念着韩述的好……她什么都不明白。
非明不敢动了,她虽有些小任性,但到底还是个听话的孩子,姑姑骤然冷下来的容颜和眼里看不懂的东西让她陌生而惊恐,她低下头,一双大眼睛泫然欲泣,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他是韩述叔叔。”
在这样简单的一个句子下,桔年唇颤抖着,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她无言以对,门外的那个人,是非明喜爱崇拜,甚至假想为父亲的韩述叔叔。她能怎么反驳,难道她要说,他是间接让你沦为孤儿的罪人,他是姑姑十一年孤独的祸端。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有时她觉得是的,有时,她又觉得不是。
十一年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桔年脱下身上的外套,紧紧地裹在了非明身上,非明的眼泪流了下来,唐业的失约已经让她失望过一轮,对于桔年来说,这一扇铁门把守住的小小院子是她最渴望的安宁,但对于孩子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孤寂。
“你站在这别动。”她害怕这孩子再不要命地往雨里跑,带着点警告意味地对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