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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时的留学生来说,进电影院就像是进“大观园”一样。电影院除了提供视觉幻影上的快感以外,也是美国物质生活富裕舒适最好的写照:
我一走进大厅或廊道,就可以看见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每一个进戏院的门口都站着一位小姐。她们一动也不动、裸露(nakedness)的程度就像是完美的雕像一样。如果我没注意到她用一只手指向戏院的入口,我会以为那是一尊女装部里的假人模特儿。我之所以能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是因为有一位既没套围裙(apron)、也没穿长裙(skirt)的带位小姐把我带到了那里。喔!那座位有多舒软、那地毯多有弹性啊!每一个座位都是软的,每一寸走道都铺了地毯。
美国虽然像是天堂,但并不是中国人的天堂。在《排华法案》之下,华工固然不能进美国,中国人也依法没有资格入籍美国。二十世纪初期到美国去留学的中国学生,入境面对移民局官员可以说是谈虎变色的经验。令他们恼怒的是,通过了移民局那一关,并不表示一切就天下太平了。歧视与羞辱似乎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们。不是房东拒绝把房子租给他们,就是餐厅或理发厅拒绝为他们服务。用1915年在波士顿大学拿到博士学位的陈维屏的话来说:“其投宿客栈也,非最上等,即最下等。上等者价值过昂;下等者卑污难堪。中等之栈,又多不留华人。理发所不为华人理发,中上饭店不应酬华人饮食……美国学校又无宿舍。就学者,必寄食宿于他处。倘寄宿于民家,则中央'中西部'及东方'东岸',愿留华人者甚少。”'2'由于这些不愉快的例子似乎在加州发生的最多,一个美国传教士甚至建议在加州排华的气氛减低以前,中国学生最好是到美国的中西部或东部留学。'3'
这种歧视华人的行为到了1920年代仍然存在,但是大部分的中国留学生似乎养成了淡然处之的态度。用当时在史丹佛大学念书的周先庚的话来说:“所有这些所谓种族歧视的行为已经极为罕见,而且也只有那些极其敏感多心的人才会对之大惊小怪。”'4'从某个角度来说,中国留学生对他们在美国社会所遭受到的屈辱与歧视,会采淡然处之的态度,是一种本能的生存策略;否则,他们在美国的留学生涯就会是一个炼狱。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屈辱与歧视并不像家常便饭一样,天天或处处发生。特别重要的是,他们所上的大学,或者私立中学,至少在体制上并没有对中国人采取种族隔离或歧视的政策。从这个角度看去,二十世纪初年的中国留美学生,基本上是生活在象牙塔里。
从某个角度来说,当时的中国留学生,跟法农(Franz Fanon)笔下的安地列斯群岛人(Antilleans)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就像从前法属殖民地的安地列斯群岛人,他们“一心一意要到法国去证明自己是个白人,会在那儿发现自己的真面目”。同样地,中国留学生发现人在美国,“迫使他们去面对一些他们从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问题”。'5'中国学生的问题与其说是他们以为自己是白人,或者说,跟白人一样的好,不如说是他们发现在白人眼中,他们是属于猥琐、劣等的民族。当然,在法农的笔下,安地列斯群岛人所象征的是被殖民的命运,他们的“自卑错综是他们的文化被灭绝以后的产物”。'6'反之,中国学生自认为有高度的文化,而且他们原来也有根深蒂固的天朝中心观。然而,他们跟安地列斯群岛人同病相怜的地方,在于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宗主国(metropole)的人会视他们为异类。对中国留学生来说,那是一个当头棒喝,让他们知道在美国白人的眼里,他们的名字就是中国人,至于他们个人的才能如何,他们的出身家境如何,都是不相干的。不管安地列斯群岛人的法语说得多地道,不管他打从骨子里就是法国文化的产物,那并不会使法国人就接受他。同样地,不管中国留学生对自己的传统文明的自视有多高,不管他对自己的出身有多自傲,他都没有办法让美国人更看得起他。
面对歧视,中国留学生在百思不解之余,常把问题归罪于美国人的无知与误解。这无知与误解的来源有二:第一,是传教士为了获得更多教友的支持,刻意丑化中国;第二,美国人错把唐人街与华工当做中国人的典型。他们深信美国人的偏见归根究底是一个阶级的问题,而不是种族的问题。许多中国留学生认为歧视的行为是阶级的问题,是“下等”、没有知识的人的偏见;“上等”的美国人是没有种族歧视的。因此,他们认为解铃之道,在于直取系铃人。换句话说,就是去影响舆论的主导者。而要影响舆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由留学生自己来作最好的宣传,把自己呈现给美国的“上等”阶级,让他们见识到“真正”的中国人。
胡适没有留下任何因种族歧视所带来的不快的经验的纪录。说不定胡适留美的经验了无被歧视的不快。无论如何,他跟许多其他的中国留学生一样,认为自己有责任去让美国人省悟(disabuse)他们的偏见。我在第二章就征引过胡适1915年3月22日写给他母亲的家信,说明了他三年来演讲了七十余次,而却能乐此不疲的原因:“此邦人士多不深晓吾国国情民风,不可不有人详告之。盖恒人心目中之中国,但以为举国皆苦力、洗衣工,不知何者为中国之真文明也。吾有此机会,可以消除此种恶感,岂可坐失之乎?”'7'
此外,胡适也跟许多其他中国留学生一样,认为“上等”阶级白人对中国人其实是很友善的。他在1913年4月30日写的家信里说:
儿居此极平安,惟苦甚忙,大有日不暇给之势。此外则事事如意,颇不觉苦。且儿居此已久,对于此间几有游子第二故乡之概,友朋亦日多。此间有上等人家,常招儿至其家坐谈,有即饭于其家。其家人以儿去家日久,故深相体恤,视儿如一家之人。中有一老人名白特生,夫妇二人都五十余岁,相待尤恳挚。前日儿以吾母影片示之,彼等甚喜,并嘱儿写家信时,代问吾母安否。儿去家万里,得此亦少可慰吾离愁耳。'8'
然而,胡适跟许多中国留学生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没有用“上等”白人的眼光去看其他种族跟肤色的人。当然,有人可能会说这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胡适自己就是一个有色人种。事实上,有色人种里,除了肤色不白,其他都白的人所在多有,也就是俗称的“黑白夹心饼干”(Oreo)、“香蕉”——或者用亚裔美人流行的说法,“黄白夹心饼干”(Twinkie)。关键在于一个人能不能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者用胡适所爱说的话来说,一致。
胡适在留美初期,就非常注意种族歧视的问题。比如说,他在1911年4月10日的《留学日记》里记载了康乃尔大学女生宿舍“赛姬院”排斥黑人女学生的新闻:“前此传言女生宿舍中女子联名禀大学校长,请拒绝有色人种女子住校。今悉此禀签名者共二百六十九人之多。另有一禀反对此举,签名者卅二人。幸校长Schurman'休曼'君不阿附多数,以书拒绝之。”'9'这是确有其事,连《康乃尔校友通讯》都报道了这件事。胡适唯一记载不确的地方,是签署反对排斥黑人女学生的人数是三十六人。休曼校长拒绝排斥黑人女学生的呈情书,他义正词严地说:“康乃尔大学的大门必须对所有学生开放,不论其种族、肤色、宗教信仰、社会地位或经济条件。”'10'
1914年,胡适“康乃尔大学世界学生会”会长的任期结束,他在5月19日作了卸职演说。胡适在次日的日记里说:“余于昨夜‘世界会’年终别宴作卸职之演说,题为《世界和平及种族界限》二大问题,听者颇为动容。有人谓此为余演说之最动人者。有本城晚报主笔Funnell'法内耳'者亦在座,今日此报记余演说甚详。”'11'胡适这篇演说的题名是《永志不忘》(Lest We Fet)。就像胡适在日记里所说明的,第一部分讨论的就是他当时所服膺的和平运动。第二部分就是针对种族歧视的问题。胡适说:
常有人对我说“世界学生会”有太多的犹太人。有些人对会务失去兴趣,因为他们说我们会里有太多犹太人。今年,我邀请了一个黑人学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听说有人批评,说这对我们“世界学生会”的社会地位会有负面的影响。我所举的这些是具体的例子;其他的例子还多着呢。总之,这意味着种族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即使在我们这个奉“国家之上还有人类”为金言的会里。我亲爱的“世界会友们”!我们不能再容忍这种恶事存在。一面高举“四海皆兄弟也”的旗帜,一面却行种族歧视,而且是以世界主义为名行歧视之实,这是伪善。
胡适呼吁“世界会”的会员要能有特立独行的勇气。他说:“如果人家说你们会里有太多不好的犹太人,太多不好的中国人,或者太多不好的美国人,则你们是该担心。但是,如果人家告诉你们说,你们会里有太多犹太人或黑人,就只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或黑人,则你们应该以你们的会为傲,因为这表示这是唯一一个‘属于世界’的学生团体,接纳会员不分肤色、出身、宗教或经济条件。同时,你们应该告诉那带有种族偏见的朋友,说他才是我们这个会里不该有的会员。”'12'
1914年秋季班开学的时候,康乃尔大学的女生宿舍,也就是赛姬院,又发生了种族歧视的事件。根据胡适在10月19日的记载,当时有两名黑人女学生住在赛姬院。白人女学生鼓动,联名上书校长,要这两名黑人女生搬出去。三年前发生类似事件的时候,休曼校长还义正词严地说:“康乃尔大学的大门必须对所有学生开放,不论其种族、肤色、宗教信仰、社会地位或经济条件。”这次的鼓动,校长居然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要她们搬到楼下,而且不让她们与白人学生同用浴室。胡适说休曼校长的这个办法,就是美国南方所谓的“畛域政策”(segregation),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种族隔离”政策。胡适说这两位黑人女学生
一出贫家,力薄,以半工作供膳费,故无力与校中当道抗。其一出自富家(父亦此校毕业生,曾留学牛津及德国海德堡(Heidelberg)两大学,归国后为哈佛大学教师者数年),今遭此不公之取缔,大愤,而莫知所为。有人告以亥叟'C。W。Heizer,旖色佳一尊教会的牧师,康乃尔“世界学生会”的创始会员'之慷慨好义,常常为人打抱不平,遂偕其母造谒求助。时亥叟已卧病,闻之一愤几绝,适其友乔治(William R。Gee,“乔治少年共和国”'Gee Junior Republic,设立在旖色佳附近的自由村(Freeville)的“少年收容感化院”,命名的用意在以美利坚共和国的雏形自勉'之创始者——“Daddy”Gee)在侧,扶之归卧。亥叟乃乞乔治君邀余及金洛伯(Robert King)母子及大学有名教师须密'康乃尔大学闪族语言文化教授'先生同至其家。余等至时,二女皆在,因得悉兹事始末。余以亥叟知我最痛恶种族恶感,故招余与闻此事,遂自任为二女作不平之鸣,即作书与本校日报Cornell Daily Sun'《康乃尔太阳日报》'。
胡适所写的信,内容如下:
三年前,有二百多名女学生联名上书,不准黑人女生住赛姬院。休曼校长在回信里说:康乃尔大学的大门必须对所有学生开放,不论其肤色、种族、国籍、宗教或经济条件。'胡适所引与我从《康乃尔校友通讯》所引稍有不同'问题于是解决。
许多读到休曼校长那封信的人,现在都已离开本校,可是那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又再度阴魂不散。根据可靠的消息,有一些赛姬院的女学生向校方抗议,不要和一个黑人女学生同住一层楼。这位黑人女生,我听说她的父亲是康乃尔1894级校友,曾任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数年。我听说她和另一位黑人女生已经奉命搬出她们的房间,住到宿舍一个被隔离的角落。
作为一个民主、大同主义的信徒,作为一个忠诚的康乃尔人,我要抗议任何容许种族偏见在创校者的初衷是让“人人皆可来读”的本校复活的举措。
这件事情的解决还颇曲折。胡适亲自把这封信带到了《康乃尔太阳日报》社。结果主编客来鸱(William Kleitz)刚好不在,胡适于是就把他的投书留在报社。当晚,主编客来鸱打电话给胡适,说这件事情关系大学的名誉,不敢遽然刊登。他邀胡适第二天晚上一道晚餐面谈。胡适在面谈的时候,表明他的本意不在张扬学校的丑事,而只是为了公道。如果不用登报而解决问题,他那么这封信可以不登。胡适建议客来鸱去见校长,告诉他有人投书,如果校长愿意主持公道,投书人